梁枫，译者，写作者译著：梭罗《野果》（文化发展出版社，）；陈先发《九章》（安徽教育出版社，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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☉七寸帖
一首诗嵌入严丝合缝的生活
它必须扁平而锋利
必须屈身、附身、甚至委身于不相干的事物
它几乎是旖旎的
像蛇行者即将被命中的七寸
它柔若无骨
须盘桓回转，才得方寸处容身
针尖上的刺绣，麦芒上的露水
为这些转瞬即逝的事物耗尽了毕生气力
惟四壁垂直，头顶明月高悬如孤胆
我们踮起脚尖，经年累月游走于城墙内的钢丝
从不谈论各自心尖儿上的刺
全凭这首诗，走漏给人世
些许风声
.12.24
☉悬壶记
凡疼痛于此地皆有精确的刻度，且
循序渐进。形状也要尽量规则
针扎样、流线形、聚伞状
肉体之痛与修辞之美原本密不可分。
沙漏中流淌着的，正是你我
前半生的缓慢积累，和后半生的
快速消磨。
而“耐心”正是“病人”一词的
另一层涵义
瓶中的药液滴落，它们清冷而连贯
像漫长白昼中逐一浮现的省略号，欲言又止
像彪悍人生中撞见的一串休止符，欲罢不能
还有那秘而不宣、沉沉下坠的乐趣！
此生有过多少滴水穿石的
英雄梦想，和滴水成冰的
黯然结局。全不如这单调匀速的流淌
足以取代
无色无味、清透如许的时间本身
.1.12
☉裂纹帖
人们震惊于它的突然出现。体表
一度完好，谁的伤口令人猝不及防
一种干燥的袒露：清醒、决裂。
凡尚愿流动者终将找到某种方向
关乎前程，也关乎归宿
而裂纹在时光里停止了追寻。它
风干后的暗红色喘息，始于
木纹深处早已
既成事实的土崩瓦解。
人们抚摩，揣测并窃窃私语
狭长、不规则的样貌，崩裂之前
必有过长久的权衡：
“从此将不予妥协，且不屑遮掩。”
但每一圈年轮都选择沉默，让事发地点
与凶手，同样下落不明
.9.11
☉名器颂
名器总是横空出世，将从前蛰伏的日子
一笔勾销。大有来头的
无源之水，口舌如青烟
吞吐着上下翻飞的寒光
“需要一个契机。
一次图穷匕见的困境。
一场六月飞雪的冤情。”
也不妨是樱花树下
年少的武士以血剖白的真心
名器将要行走世间，切记
按捺住那一点儿任性，不可一路
探囊取物，在悲苦的人间练习手到病除
此刻还是霜刃未开的年月
名器深居简出，守住一截儿
玉样空灵的身子。命运尚未唤她起舞
剑出鞘与魂出窍的可能——大致均等
.7.20
☉鸟语
鸟鸣，从树林深处和高处传来
有一种叫做“啁啾”
热切、密集、急不可耐的倾吐
略显嘴碎的邻家女子，抓住人的衣襟和耳膜
另一种叫做“呢喃”
甜腻的枕边人，闺阁里无害的小小心机
绵里藏针，暗暗的予取予与
最惊心的来了，那是一声长调
紧接着一连串颤音，这大概就叫做“啼”
戏台上水袖一甩
那人又来你的梦中
掩面而泣
.7.14
☉炼金辞
炉膛里灼烧着贤者之石，水晶球在手中滚动
切面不可尽数，而萃取的痛楚更为深邃
兄弟，这是我中世纪的密室
你尽可以随意翻检，米黄压纹羊皮笺
泥金手抄本，依然新鲜的
龙涎香、没药、肉豆蔻，以及
白藜芦和九草魔写就的古老药方
（在那个年代，它们贵如胡椒）
厌倦人世时，我会悄悄回来
在暗室里走动，调节温度，测量硬度
也掂量一下无名合金的纯度，这大颗紫晶
不妨就套在你抚琴的手指上。时至今日
我依然相信金属的有机，灵魂的腾挪，耐心的神迹
兄弟，我是一名混迹人间的术士，习惯于
穿过一切修辞、诡辩和咒语，直接抵达
事物核心的残酷和诗意。兄弟，我爱极了
你火光里闪亮如珠的牙齿，爱极了
你端坐在高高炼炉旁，一派天真和迷茫
爱极了你对我上天入地、人妖不辨的苦苦追随
.9.24
☉流云散
长着一身去留无意的风骨
却被赋予了太多似是而非的意义
每当厌倦了人间的指点，便兜头一场冷雨
云，它漂泊的一生饱含隐喻。
很多时候，它是在用具象的
积累，抵御或补偿抽象的消磨
这多么像人类的宿命。
大风吹得它手无寸铁，愈见稀薄
令我想起功名、流放、大厦将倾、人间白头。
所有深刻的变幻都是相似的
开始于同样丝丝入扣
又浑然不觉的蚕食。
.9.27
☉冬青诫
“白青为碧，深青为苍。“
那么冬青呢，为何不能
凝固为一种颜料，浓缩为一个汉字？
这要归因于它的多变、鲜活、逆时序的生长。
相对于一切须“忍冬“者，它更欣然用一簇簇
猩红明亮的果实，映照一冬白雪。
是啊，这仁慈、坚韧、丰腴的植物
画眉、猫鹊、知更鸟最后的粮食──
惟人食则剧毒。
它允许你清水净瓶，秋来插枝
世上果真有这类只可观赏，只可信任的皎洁之物
像微妙的告诫：“馈赠并非诱惑。”
不可生妄念，不可起生吞活剥的独占之心
.9.30
☉糖の枫
我们粗砺的生活中急需一点额外的清甜
于是有糖枫：四十滴树液，得一滴糖浆。
整个秋天，甜意在根部聚集，翻滚着上涌
（明媚之色，确有一番沉甸甸的来历）
它迎风涨红着脸，几乎要守不住
体内呼之欲出的秘密。人群疑窦丛生
“美而夺目者，难望其甘。”
直到第一个印第安人，早春时恍若神启
在不惑之年的树干上凿开一洞
糖枫的体液汩汩涌出，从此
人类有了另一种——难以置信、无可取代的甜。
甘蔗甜似骄阳，蜂蜜透出劳作之苦，而糖枫
是异域的清冽，像古老大地上一丝丝消融的春雪
宜佐最寻常朴素的吃食：蓝莓馅饼，深海三文鱼
呈年深日久的琥珀色，擅流淌，有火中取栗的焦香。
.10.7
☉重阳日，过重洋
今日无菊可簪。有兄弟可忆，兄弟在河西
十五度纯米吟酿，明如秋镜
寒如秋水。混血空姐的笑容不及东瀛女子
那般清甜。离家的人，生一路恻隐之心
和食冷清，一屉屉，却有最幽玄的命名：
玉子、莲根、鳕昆布、幽庵酱
豆甘煮、五色渍、青豆胡麻、鲽照烧
是独具一格，还是各居一隅？
只有红漆盖碗里滚热的味噌汁，教人怀想
朴素热闹的家居时日。天凉了，一席薄衾
铺开普鲁士蓝的手绘菊，哦这浮世之蓝，莫测之蓝。
空姐在我手心里放下小小一枚
搁箸的千纸鹤，石榴红的幽光，正奋力点亮
一场黑托、青盏、玄米茶的侘寂之旅。
.10.8
☉中文名
在异乡昏暗的地铁站，有人
大声喊出我的中文名
铿锵的单音节汉字破空而来
穿透了周遭元音辅音夹缠不清的语境
我的中文名里，有抽刀断水
更有兵不血刃；有大风起兮
却吹也吹不散的——嘉木留声
“要在森森寒意中，偏生一派灼灼其华。”
多么喧宾夺主又恰如其分
这象形的标记，令一些人甘愿
望文生义，另一些人不惜
买椟还珠
.10.28
☉编年史
像黑白默片，像流水
像一元性的时间
像群像的轮廓，怀揣
空山余响的爱恨
匀速前进的——编年史
是众生的颠簸
泥沙俱下的叙述，饱含
磅礴的随机之美
故事点点皆碎片，沁凉如骨
苦苦寻找那根缺席的
打通因果的脊柱
.11.19
☉伤别赋
一生中你极难两次
与同一只鹰四目相对
这倏忽即逝的生灵，重逢
是渺茫的。相认，也是渺茫的
它流落在你夜长梦多的
梦里，节外生枝的——枝上
余生将遇见众多形似神不似的
后来者，惟独“那一只”下落不明
远走高飞是你对它的一重假设
倦鸟知还，或许是另外一重。飞行中
它凶狠的双眼涌出禽类的泪水
天太高啊，风太冷，放逐异类的
鼓点，何故敲得如此密集而心惊
.11.29
☉蔓越莓
是被烧熔了的珍宝，惟前世的朱红
保存下来，今生换一种温婉的形态
不妨也入口绵软，甚至带点惊喜的甜腻
不同于其他流动的酱汁，她是粘稠的
浓烈、凝滞，像迷乱前的迟疑和坚守
如果她愿意，也可以化身为酒
令举杯的人在裙底逐一沦陷。但酸涩
终究是难移的本性，拒绝中和，拒绝糅杂
总有奋不顾身的细砂糖，陪她慢慢熬煮
这小心翼翼的包抄，这几乎要错认的宠溺啊！
爱蔓越莓，你爱的是深秋湿地边
野性难驯的女子。当孤绝的涩味长驱直入
渴念的唇齿，她红宝石般的缠绵身骨
始终警惕，始终与异质的糖保持——
层次清晰的分离
.12.1
☉又十年
最治愈的莫过于，翻看十年前的日记
晨光。水蜜桃的脸颊。那时
她这样写下理想：“这一生我要——
读万卷书，行万里路。踏破铁鞋，觅得真爱。”
四月窗前，紫薇花开。此后却是
触目惊心的一笔笔。十年
如一日的殚精竭虑：分数、伤口
里程碑、恩仇录、现金流......
翻阅她，翻阅有惊无险的前半生
“如有神助，但快乐廖如晨星。”
一次，一次已足够疲倦！有些人因此
从不渴望时光倒流，并不愿意重返青春。
.12.14
☉在北京街头吃一只烤红薯
有一种善，来得过于直接和轻易。比如
烤一只红薯，看它金黄饱满的薯肉
在暗红的炭火中喘息，它黒紫交错的皮囊
有暗暗掸去、不忍复述的风霜。这是
个头憨实、内心甜蜜、表情木讷的食物
顺服地趴在巨大的铁桶上。表皮没有毛刺
内心没有风刀霜剑，也缺少一副嶙峋傲骨
除了少许纤维撑起的圆满，它毫无棱角
仿佛一直在等待某个寒冬中的夜行人。它令
献身与摄取，忽然都变得如此天经地义
在冷风中吃掉一只烤红薯，我的内心毫无愧疚
仿佛对它的舍生以往，给予了心照不宣的成全
.12.22
☉一家名叫“农场”的面包坊
圣诞节前的阴雨天，这里挤满
小镇的世代原住民，漂泊而至的异乡灵魂
“当你熟睡时，我在烤你早餐的面包。”
这承诺多么令人安心，来自于小镇上
耐心而骄傲的手艺人。古法制作的面包
耗时三日，用壁式炉膛，冷石磨磨出的黑麦粉
你选中的这一只，糅进了肉桂粉、烤桃仁
和上世纪朗姆酒浸渍的蔓越莓
另一只掺入了迷迭香、古青蒜
百里香，还撒上一层维多利亚时代
水手远道带回的海盐。一切孤独的魂灵啊
请循这香气归来，穿过雨水，穿过酵母
穿过十九世纪下半叶昏暗的旋梯，穿过
你们与人世相隔的那一层薄薄屏障
.12.23
☉手艺人
这行当的秘笈就是无中生有，将混沌之物
奉为璞玉，看见铁树开花，甚至相信
农夫怀里的蛇，虽身怀剧毒却也抱有反哺之心
锻打是一腔流动的痛楚，由点及面
直至物中的神性脱胎、显形、凌空一跃。雕琢
更是漫长的磨难，人群看见的只是结局！一刀
下去，有自己也无法预知的终点，刻划与剔除
偶尔踩空。手艺人的夜晚，密室里惊心动魄的
深海远航：暗礁遍布，危机四伏，每一个取舍
都将扑面而来，一生反复面对险些失手的心悸
.12.27
☉身体经济学
摄入的物质性：蛋白质、葡萄糖、水、维生素
产出的精神性：日行千里的思想，入木三分的
美，起死回生的行动力
两者之间，是一场何等神秘的化学过程？链条
环环相扣。此中艰涩的纠结，要靠坚果的脂肪
暗中润滑。最要命的一步却是变现：身体举着
头颅，像举着一面白旗，小心翼翼地走向那个
识货的人：请容我独孤求败，卖你这一腔热血
.12.27
风格之辩：想象波纳尔驳毕加索
最好的生活是我过着的这一种
“亲昵的，沉思的，优越的，隐居的。”
最好的女人是我笔下的这一个
玛尔黛，三十年相伴不知其真名。在画布上
比现实更丰腴，我总小心遮住她玫瑰样的脸
最好的自然是我窗外的那一幅，风动雨动
不为你们口中的线条和概念所动。在崇尚
简化与激进的年代，复杂的调色令我心安
叛逆隐藏在被忽略的构图中。时代也是我的
艺术将属于后世。我们活着的年月里，人世
足够广袤，不妨各自特立独行，且宠辱不惊。
.12.29
☉等待一滴露珠坠落的漫长时辰
一滴露珠，匍匐在叶面上
与寻常雨水并无分别。同样深邃的绿
她慵懒地醒来，偏安一隅，与世无争
直到缓慢滑落至叶尖，才忽然发现自己
命悬一线。脚底腾空，不得不将俗世的把柄
猛然抓紧，往日的牵绊并非一无是处
而这竟然是独立的开始。此珠非彼珠
身姿圆满，闪烁着有别于众的璀璨
记住：将落未落之时，她曾全力抗拒过命运-----
“化为水，融入他者，并流向低处。”
.1.4
☉棋手
世事倘若真如棋局，该是场多么酣畅的游戏！
回到原点——最初的梧桐叶落，月朗星稀
你我各执一子，棋盘清白如洗
天下尽在掌中，尚无一步悔棋
但人间何曾见过这样的公平？更多的人
注定要匆忙披挂，赶个晚集。灯火阑珊
终于轮到自己上场，无非从前人手中接过
一局残棋：太多的两难，早已被权衡完毕
“历史，松针缓慢掩埋下的一场假寐。”
此刻谁还怒目圆睁，凭胸中丘壑杀出
又一条血路？悲愤的棋手无力回天
落子无悔的刹那
他的内心千疮百孔，他的四野鸦雀无声
.1.18
☉关于疼痛的神经学原理
有的剧烈而尖锐，有的漫长并如影相随
刺痛。钝痛。风雨交加则愈发在劫难逃
一种非物质的忍耐，源自体内游离的深处
不可触碰，更无法剔除、剥离。止痛——
多么古老的难题！除了麻木，再无新的招数
手术台上，有人被引入虚拟的现实：此刻
你在深海潜水，身边游过色彩斑斓的鱼......
只能仰仗脑内啡，神秘的自我消解。医生说
痛之初衷原是避险：从神经纤维到脊髓
“看，它迅速激活大脑的多个区域——除了
认知，还有关情感和记忆。”我们因此对痛
保有最深的警惕，像一朝蛇咬，像祸起萧墙
.2.2
☉粗食年代
这是精米细面被摒弃的年代，粗陶碗中
红薯白薯紫薯，各知天命般一溜排开
唯独马铃薯进退两难，背负细腻的原罪
那些不圆滑的——麸皮、糙米和燕麦
执意刮伤众人的喉咙，像苦求真相的文字
令本时代的咀嚼和吞咽，愈发歧义丛生
生糖的过程，像由苦转甜的拙劣歌颂
宁愿有磨砺在内部，宁愿有挣扎在深处
宁愿有不妥协的粗纤维，在体内蔓生
像拒绝宽囿，拒绝饶恕的一种爱
近似于无孔不入，近似于泥沙俱下
.2.16
☉与瓷器、丝绸和花朵共度的黄昏
黄昏，众多美好事物的风云际会。那些
轻盈的、馥郁的、冷而脆的，穷尽美之可能
她们有易于受伤，易于消逝的躯体
她们有自给自足，独善其身的灵魂
一枝足以独秀，孤品足以传世。这一次
却结伴而来，构成惺惺相惜的集体性孤独
与瓷器、丝绸和花朵共度的黄昏，晚风中
向她们举杯：“一半为流逝，一半为永恒。”
美之因缘聚合，美之巅峰时刻。你几乎甘愿
与生命中所有的苦难和风尘，就此握手言和
.2.28
☉拓荒者之歌
各有一番来历，各有一段漫长孤独
不与人道的迁徙。一粒粒远方的种子
鸟衔或风吹，只要落地——
落地即生根。橘生淮南，橘生淮北
为柑为枳一样野蛮生长。多年后惊觉
这是早年的他乡，这是中年的故乡
我们是一群灵魂深处的拓荒者，深爱着
自由，劳作，旷野之风，浩瀚星空的辽阔
干杯！赤手空拳的异乡客
干杯！占山为王的叛逆者
为身后一路丢弃的，相似的匮乏与蹉跎
为你我深深敬畏的月满月亏，物竞天择
.3.6
☉过山车，或道琼斯工业指数
一部用曲线写就的史诗，亿万粒细沙们
蜂拥造就的——“趋势”。后浪推搡前浪
太阳底下，日日都有不可预知的新事
上下翻飞，举棋不定，冲锋时一度仿佛
石破天惊，却抵不过矫枉过正的陡峭转身
“方向只有两个，深渊却有十八层。”
这简单到几乎清澈的游戏，击败过最多的人
又见羊群！羊群正惶然奔走，恍如大难临头
惟少数逆行的螳臂当车人，深信大厦之未倾
.3.20
☉居家令
“Aprilisthecruelestmonth,breeding.”
——T.S.Eliot
春日无恙，草木有一世清香
庭院深深，而人群——流淌的水滴
忽化作亿万粒静止、悬浮的微尘
“四月残酷！请社交疏离，原地避难。”
当救护车声呼啸而过，鸟鸣清幽如幻
盛大的花期如约而至。只有我们
渐渐活成史书中，庚子年春的禁足者
在世界的花园里，我有过恣意穿行的前半生
米兰，马德里，纽约——曾亲近得伤痛的地名
却要活成浩荡春天里，难以置信的幽闭者
重门已深锁。栀子绽放时要低头护住
小心提防，至暗中也要飘荡千里的乳白之香
.3.22
☉隔离之雨
社交疏离的年代，何来一场你追我赶的
密集前往？这一滴与那一滴之间，缺少
必要的據隙和警惕，缺少多重推理之间
抽身而出的喘息。大隔离中的雨水从天而降
垂直的角度力求命中，线性的趋势总嫌冰冷
须看透联结天地人神的雨，它如泣如诉的表象
人间的屏障啊，何等虚妄！不能依赖雨的遮蔽
像不能依赖一切破绽百出，自以为隔绝的幻象
我们，终将不得不独自奋力冲过雨帘
以最少的伤亡——为掩体，任其沉淀为群体的
免疫之殇
.4.4
☉帝王蝶
三千公里飞行，耗去整整四代生命
黑脉金斑蝶，细小的触角游荡在
地球浩荡精微的磁场。由东到西
“最逼仄的心灵里，也有剑指的方向。”
生死取决于气流，翅膀颤栗的频率
和化蛹成蝶的存亡。世上唯一长途迁徙的
昆虫，以强心苷为食，亿万成群
双翅苍黄或砖红，凭绚烂以蔽日
实为醒目的毒汁。当猎捕者死去，手上将
沾满墨西哥冷杉的气息。北半球的初夏
遍布着——溯游者。流离者。冬眠乍醒者。
万物皆要追究来处，哪怕美如蝴蝶，毒如帝王
.4.10
注：
1.帝王蝶(MonarchButterfly)，又名黑脉金斑蝶，体大色美含毒素，每年长途迁徙于北美东部和墨西哥之间，秋南下，春北上。
2.强心苷，马力筋中的化学毒素，此蝶幼虫以马力筋为食。
☉禁足园
“甘愿囹囿，倘能求生。”从前只道是
寓言，如今各自筑起高墙，天蓝如井
井口被一排排屋顶和烟囱，界定为
人间的锯齿形。像不规则的劫后余生
充满巧合与旁逸斜出，此地乃须臾方寸
原来，随机方是终极的平等。像列队的赌徒
你将独自忍耐。许多人一同——独自忍耐。
只有弱者才敢大声说出，对孤独之怨憎
爱伦坡，苏珊桑塔格，一切疾病的隐喻
皆不足以刻划，本时代最细微决绝的隔离之冷
禁足园中仍有仰望之人，她的炊烟
从被切割出的无数细小网格中，兀自升腾
.4.11
☉一碗粥的象征主义
“黄帝始烹谷为粥。”
——《周书》
味淡而性平，再难寻觅清寒年代的一碗粥
当它无意升华成隐喻，只捧出仅有的滋养
粥即温饱。令人不忍追究它的稀薄与贫瘠
我们早已尽力——在粳米、糯米、粟米中掺入
红枣赤豆莲子黑糖，寄望于多彩的内核撑起
苍白的半流体，寄望于象征主义符号终能
挣脱喻体，破土而出。但集体熬煮的过程
何其漫长，因别无选择而显得相濡以沫
一碗粥的象征主义：沉默的沸点，舒适的错觉
小火慢炖中，一点点熬干了你我的少年血气
.4.18
☉水钞
我们最初历经的苦难，与水有关
想起诺亚，和逃出生天的有限物种
我们即将接受的救赎，也同样与水有关
纸币横行的年代，水早已渗入词汇
以稀释为原罪，披挂着“流动性”的宽袍
大水漫灌，仍有干涸田亩
独夫身后，哪管洪水滔天
悖论成真的年月。眼见泛滥者愈发昂贵
水如钞；曾贵如油者忽现出廉价的本相
水啊，一生难得的几次——龙门一跃
飞瀑三千尺，眼睁睁从所有人身边掠过
透心之凉！多数人没能攥住一点点细浪
.4.24
☉右手
——致J.X.
我的右手已被砍断，只有在梦中
它还留在原处，完好如初
熟练地开车门，倒咖啡，为我抵挡
人世的明枪与暗箭。下笔千言
写檄文，写诔文，千古伤心文
月光下一唱三叹：当年初相见——
梦醒只剩残缺与疼痛。每个清晨我怀念
消失不见的右手，十指连心的右手
明日即天涯，它就要生出另一个人掌中的
贴心痣，就要长成另一个人依靠的五指山
.5.9
☉荒城冷雨
一场瘟疫荡平一座城。我在其中左右奔突
戴着你给我的防毒面罩，它已成为
此后形骸的一部分。我与他人避难的姿态
并无二致，你将无法在一具具萎靡失水的
花瓣中，认出这双独一无二的黑眼瞳
“很多事永远不会发生，”菲利普拉金说：
“但这一件，极有可能。”
修长的手指，水晶杯，哀伤得无边无际的
爵士乐，醇酒中渐渐浮起的清新之颜
一切忽已成往事。最后最后的一刻
我是独坐在荒城冷雨中，怀想着你
远方的你正醒来。慵懒而一无所知的笑靥
一点点升起，映照我内心最后的兵荒马乱
.5.10
☉剥离记
骨肉相连，那人悄然长成躯体的一部分
长成体内某个幽暗的通道，多年来
内心的苦水，顺流而下
隐秘的容器或壁垒，毛茸茸的细小血管
亲昵的弹性，触之不忍的轻微脉动
剥离的过程，流血且流泪。清咸的液体
滴滴渗入深红的裂口，更透彻的刺痛
剥离你的过程如此甜腥，你被剥离时竟然
惊人的顺从。走吧！余生不再属于我
血肉模糊中咬紧牙关，你小心翼翼忍住了痛
.5.14
☉乱世
坏消息，要一条一条地飞来，罩上一层
分散且偶然的面具，仿佛余者大部分岁月
依然静好，栀子花香明月夜，子弹在暗处
悄悄上膛。人，要一个一个地死去！
将无辜者与有罪者混为一谈，令史笔难辨
灾难总是由远及近，从遥望到逼近到包抄到
兵临城下，从难以置信到仓促上阵——
此乃乱世之始。酝酿与煎熬一步步走到尽头
耐心耗尽，你与你不堪面对的，终将狭路相逢
此时再来谈论古训、棋局与缓兵之计，都已
太迟。清谈误国，炮灰出征，如今各领各的命
.5.17
☉清净帖
“大隔离中，我几乎是幸福的。”
终于有人大胆说出——他人即地狱
少数人甘于孤绝，惯于内省
少数人渴望回归人之初生，耳根清净
深秋出土的白萝卜，须上了无一物
“向来无缠绕，方为真奢侈。”
求仁得仁者。自得其乐者。正中下怀者。
人间激越的诡辩和冗余，何如大隔离中
划破天光与蒙昧的，几声清冽鸟语
.5.15
☉大隔离中的马萨诸塞州线上读诗会
五月已至，大隔离在继续，雨水在继续。
抱膝独坐在南方的书房，听伊根?米拉德
轻声诵读墨迹未干的诗句，他说隔离始自威尼斯
那时要整整四十日方下船。我将记住这一年的伊根
这一年还不出名的诗人，他波士顿公寓的小客厅
朗姆冰酒，棉布白沙发，半明半暗的雨声
另一种哀伤的韵脚，环抱着屏幕上的三十七个人
这一生我总是在受伤的时刻才想起——投奔诗歌
却羞于承认是个诗人。这个黄昏伊根的微笑
让我想起一个词：non-threatening
是的，毫无威胁性。雨水中的诗歌，接纳并治愈
像我一样走投无路，折翼前飞来避雨的悲伤万物
.5.20
☉一滴雨坠入一汪雨水
一滴雨坠入地表的一汪雨水
是落难中迫不及待的投奔，还是
来不及权衡，枉然掉入既定的陷阱？
雨帘，未知的旅途和命运，各自孤身前往。
“仅凭方向和姿势，从来不能确定意图。”
一粒雨滴无声融入庞大的群体，可有过
人一样的恐惧，人一样的心有不甘
直到人一样生出惰性，一切终于变得简单
你将是无差别的“之一”，你将无比安全
请务必保持垂直和皈依的姿态，并适当闪耀
一点点形式上的通透，和规则之外的璀璨
.5.21
☉剪刀颂
用剪刀的双眼打量世界，发现更多
多余之物，谁不想更轻盈些？一刀斩去
尘缘，拖泥带水的浑浊拖累。你毕生兜售着
一种更简约的活法：是的，就是人们敢说
却不敢做的——断舍离。他们只敢让咔嚓声
在睡梦中酣畅地响起，醒来依然不愿断尾求生
继续在羁绊中寻找活着的意义。而你天生是
孤独的刽子手，手到病除，牙齿锋利
在月光下闪耀白光，一生忍耐着，谨慎出手
深知后果不可挽回，人死不能复生
如今在我寂寞的葡萄架下，一把被弃之不用的
剪刀，正缓缓生锈，用深褐的战袍包裹起
岁月深处，一颗始终不肯驯化的杀心
.5.25
☉五斗米歌
五月也将就这样虚度。清晨想起福楼拜：
“她有那么多的热情，又有何用？”
上午齐刷刷剪去，紫薇去年开满花的枝干
那是旧年的欢喜，如今要练习斩断冗余之物
无法斩断的，是空气中飘荡着的细小因子
午后的蓝草，灵歌；风中艰难咽下的思念，羞耻
和弯腰时无比憎恶的——五斗米。黄昏时喝着
廉价罐装鸡尾酒，仿佛瘟疫无意中带来了慢生活
它渗透，蔓延，徘徊，久留。遂将合理化的恶之企图
皆冠以瘟疫之名：这一年有人顺手牵羊，有人借刀杀人
.5.26
☉诗人，或幸存者
你原本已细细翻阅过人世，这本浩渺之书
疾病、灾荒、苦难，海啸一般冰凉漫过头顶
历史就是间歇性的喧哗，和贯穿其中的
沉默、分散、漫长的挣扎。深夜的书房里
无数人影在墙上站起身来，随烛火摇晃
呐喊，心有不甘。这么多年，你笔尖流淌出的
是他人的泪水，和中世纪的黑。手握烫金的
书脊，你已见过了一切，耳熟能详，感同身受
只未曾生出一副铁石心肠。如今怀抱自己的时代
终于轮到了我们——“活下去！带着文字的尊严。”
你抚摩着肺腑中这一团温热的腥气，它将如何
被后世曲解，遗忘，或视为幽暗岁月中的一束光
.6.1
☉黑屏星期二
事发地点，在十英里之外。街区的名字
愈来愈熟悉，危险步步紧逼。也许只需
再过一段时间，乡间的静谧也将被撕裂
此刻再来谈花香，我们会突然陷入沉默
像水晶杯打碎之前，低头惜别自身的璀璨
暗处的发光体，思想一点点透明，溢出
事件正在不远处发生——那些疾苦，和人群
对于疾苦的深深厌倦。时代开不出疗愈的药方
时代匆忙前行，用新的冲突代替旧的苦难
一个看似摩拳擦掌，实则束手无策的喧哗时代！
众生皆苦，众声的哀诉此起彼伏
事发地点就在十英里之外，如何还能苟安一隅
用一日黑屏，纪念席卷人间的——哀伤海啸
.6.2
☉空调停下来的刹那
空调停下来的刹那，才发现世界原本
如此寂静。我和鸟儿一样早已习惯了
与轰鸣声长久和谐的共处，并视之为修炼
消失，是一种提醒。不仅限于
那些我们因深爱而不舍的人与物
像温水中的青蛙。回忆中总有大片灰蒙蒙的
空白岁月，怎么也记不起，那些年我是否活过
而如影相随的背景噪音竟然——停了下来
这么多年，我们被阴翳覆盖
耳鸣样的烦扰师出无名，竟然还不足以致命
清静天地，托孤一样交还到我们手中。
像一张可以尽兴泼墨的宣纸，沙尘褪尽
我们急于找回麻木的双腿，好在淤泥中站起身来
.6.7
☉物理课
中学物理课本上，常常出现一只斜坡上的小球
被众多红蓝箭头簇拥着，推搡着，牵扯着
那是我们第一次看见并懂得，何谓“角力”
对抗之力，均衡之力，脚下易被忽略的摩擦之力
迥然不同的方向，源头，意图，强度
第一次从暗处显形——那些我们后来称之为
立场，主义，阵线，联盟，共同利益的东西
在我们早年的传道中，都有过一只懵懂的小球
和它陡峭的命运，像雨水中发亮的良心
将动未动，半信半疑，以悬念的姿态
停留在书页里
许多年后我时常惦记它的下落
像惦记整整一代人，在矛盾与博弈中如何
随波逐流，进退失据，各自滑落的方向与速度
.6.8
☉大结局
到了最后，都将是疲惫的人。
只剩下疲惫的人。
他们中将有人选择和解，宽恕，忘记
仿佛剥茧抽丝的过程，软刀子割肉的
过程，都可以按下不表
是的，结局——极少是场暴风雨
脑中排演过无数次的山崩、海啸、地裂呢？
他们必定也想过这些词：
玉石俱焚。鱼死网破。冲冠一怒。同归于尽。
前人写好的字句，事到临头，一一作废
多少人吞下过一模一样的屈辱，并眼睁睁地记住：
“所有伤害，都是在我的允许下，一步步完成。”
.6.10
送信的人走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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