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燃还没当皇帝的那会儿,总有人骂他是狗。
乡人骂他狗玩意,堂弟骂他狗东西,他干娘最厉害,骂他狗儿子。
当然,总也有过一些与狗相关的形容,不算太差。比如他那些露水情缘,总是带着几分佯怒,嗔他在榻上腰力如公狗,嘴上甜言勾了人的魂魄,身下凶器夺了卿卿性命,但转眼又去与旁人炫耀,搞得瓦肆间人人皆知他墨微雨人俊器猛,试过的饕足意满,没试过的心弛神摇。
不得不说,这些人讲的很对,墨燃确实像是一只摇头摆尾的傻狗。
直到他当上修真界的帝王,这类称呼才骤然间消散不见。
有一天,有个远疆的小仙门送了他一只奶狗。
那狗灰白相间,额上三簇火,有点像狼。但只有瓜那么大,长得也瓜头瓜脑的,滚胖浑圆,偏还觉得自己很威风,满大殿疯跑,几次想爬上高高的台阶,去看清那好整以暇坐在帝位上的人,但因腿实在太短,皆以失败告终。
墨燃盯着那空有力气,却着实没脑子的毛团看了须臾,忽然就笑了,一边笑一边低声骂道,狗东西。
奶狗很快长成大狗,大狗成了老狗,老狗又成死狗。
墨燃双目阖实,复又睁开,他的人生,宠辱跌宕,或起或伏,已有三十二年过去了。
他什么都玩腻了,觉得乏味且孤单,这些年身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,连三把火都狗命归天,他觉得也差不多了,是该结束了。
从果盘里掐下一颗晶莹丰润的葡萄,慢悠悠地剥去紫皮。
他的动作从容娴熟,像是帐中羌王剥去胡姬的衣衫,带着些意兴阑珊的懒。碧莹莹的果肉在他指尖细微颤动着,浆汁渗开,紫色幽淡,犹如雁衔丹霞来,好似海棠春睡去。
又像是污脏的血。
他一边咽下口中的腻甜,一边端详着自己的手指,然后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子。
他想,时辰差不多了。
他也该下地狱了。
墨燃,字微雨。
修真界的第一任君王。
能坐到这个位置实属不易,所需的不仅仅是卓绝的法术,还需要坚如磐石的厚脸皮。
在他之前,修真界十大门派分庭抗礼,龙盘虎踞。门派之间相互掣肘,谁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改天换地。更何况诸位掌门都是饱读经典的翘楚,即使想封自己个头衔玩玩,也会顾忌史官之笔,怕背上千秋骂名。
但墨燃不一样。
他是个流氓。
别人不敢做的事情,最终他都做了。喝人间最辣的好酒,娶世上最美的女人,先是成为修仙界的盟主“踏仙君”,再到自封为帝。
万民跪伏。
所有不愿下跪的人都被他赶尽杀绝,他制霸天下的那些年,修真界可谓是血流漂杵,哀鸿遍布。无数义士慨然赴死,十大门派中的儒风门更是全派罹难。
再后来,就连墨燃的授业恩师也难逃魔爪,在与墨燃的对决之中落败,被昔日爱徒带回宫殿囚禁,无人知其下落。
原本河清海晏的大好江山,忽然间乌烟瘴气。
狗皇帝墨燃没读过几天书,又是个百无禁忌的人,于是在他当权期间,荒谬事层出不穷,且说那年号。
他当皇帝的第一个三年,年号“王八”,是他坐在池塘边喂鱼时想到的。
第二个三年,年号“呱”,盖因他夏日听到院中蛙鸣,认定此乃天赐灵感,不可辜负。
民间的饱学之士曾以为不会有比“王八”和“呱”更惨不忍睹的年号了,但他们终究还是对墨微雨一无所知。
第三个三年,地方上开始蠢蠢欲动,无论是佛修、道修、还是灵修,那些无法忍受墨燃暴戾的江湖义士们,都开始接二连三地发动争讨起义。
于是,这一次墨燃认真地想了半天,草拟无数后,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年号横空出世——“戟罢”。
寓意是好的,始皇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两个字,取的是“罢兵休戈”的良意。只不过民间说起来就显得尴尬了些。
尤其是不识字的,听起来就更尴尬了。
第一年叫戟罢元年,怎么听怎么像鸡把圆年。
第二年叫鸡把二年。
鸡把三年。
有人关起房门来痛骂过:“简直荒唐,怎么不来个戟罢陈年!以后见到男子也不必问对方贵庚,就问对方是几年陈鸡把!百岁老翁就叫百年陈鸡把!”
好不容易捱过了三年,“戟罢”这个年号总算要翻篇儿了。
天下人都在胆战心惊地等着皇帝陛下的第四个年号,但这一次墨燃却没心思取了,因为在这一年,修真界的动荡终于全面爆发。忍气吞声了近十年的江湖义士、仙侠豪杰,终于合纵连横,组成了浩浩汤汤的百万大军,逼宫始皇墨微雨。
修真界不需要帝王。
尤其不需要这样一位暴君。
数月浴血征伐后,义军终于来到死生之巅山脚下。这座地处蜀中的险峻高山终年云雾缭绕,墨燃的皇宫就巍峨地矗立在顶峰。
箭在弦上,推翻朝堂只剩最后一击。可这一击也是最危险的,眼见获胜曙光再望,原本同仇敌忾地盟军内部开始各萌异心。旧皇覆灭,新的秩序必将重建,没有人想在此时耗费己方元气,因此也无人愿意做这头阵先锋,率先攻上山去。
他们都怕这个狡黠阴狠的暴君会突然从天而降,露出野兽般森然发亮的白齿,将胆敢围攻他宫殿的人们开膛破肚,撕咬成渣。
有人面色沉凝,说道:“墨微雨法力高深,为人阴毒,我们还是谨慎为上,不要着了他的道。”
众将领纷纷附和。
然而这时,一个眉目极其俊美,面容骄奢的青年走了出来。他穿着一袭银蓝轻铠,狮首腰带,马尾高束,底部绾着一只精致的银色发扣。
青年的脸色很难看,他说:“都到山脚下了,你们还在这里磨磨唧唧的不肯上去,难道是想等墨微雨自己爬下来?真是群胆小怕事的废物!”
他这么一说,周围一圈人就炸开了。
“薛公子怎么说话的?什么叫做胆子小?凡兵家用事,谨慎为上。要都像你这样不管不顾,出了事情谁来负责?”
立刻又有人嘲讽道:“呵呵,薛公子是天之骄子,我们只是凡夫俗子,既然天之骄子等不及了要去和人界帝尊争锋,那您干脆就自己先上山嘛。我们在山下摆酒设宴,等您去把墨微雨的脑袋提下来,这样多好。”
这番话说的激越了些。盟军中的一位老和尚连忙拦住待要发作的青年,换作一副乡绅面孔,和声和气地劝道:
“薛公子,请听老僧一言,老僧知道你和墨微雨私仇甚深。但是逼宫一事,事关重大,你千万要为大家考虑,可别意气用事呀。”
众矢之的的“薛公子”名叫薛蒙,十多年前,他曾经是众人吹捧阿谀的少年翘楚,天之骄子。
然而时过境迁,虎落平阳,他却要忍着这些人的讥讽和嘲弄,只为上山再见墨燃一面。
薛蒙气的面目扭曲,嘴唇颤抖,却还竭力按捺着,问道:“那你们,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?”
“至少要再看看动静吧。”
“对啊,万一墨微雨有埋伏呢?”
方才和稀泥的那个老和尚也劝道:“薛公子不要急,我们都已经到山脚了,还是小心一点为妙。反正墨微雨都已经被困在宫殿中,下不来山。他如今是强弩之末,成不了气候,我们何必为了图这一时之急,贸然行事?山下那么多人,名阀贵胄那么多,万一丢了性命,谁能负责?”
薛蒙陡然暴怒了:“负责?那我问问你,有谁能对我师尊的性命负责?墨燃他软禁了我的师尊十年了!整整十年!眼下我师尊就在山上,你让我怎么能等?”
一听到薛蒙提起他的师尊,众人的脸色都有些挂不住。
有人面露愧色,有人则左瞟右瞟,嗫嚅不语。
“十年前,墨燃自封踏仙君,屠遍儒风门七十二城不算,还要剿灭剩余九大门派。再后来,墨燃称帝,要把你们赶尽杀绝,这两次浩劫,最后都是谁阻拦了他?要不是我师尊拼死相护,你们还能活着?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跟我说话吗?”
最终有人干咳两声,柔声道:“薛公子,你不要动怒。楚宗师的事情,我们……都很内疚,也心怀感激。但是就像你说的,他已经被软禁了十年,要是有什么也早就…………所以啊,十年你都等过来了,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,你说对不对?”
“对?去你妈的对!”
那人睁大眼睛:“你怎么能骂人呢?”
“我为何不骂你?师尊他置身死于事外,居然是为了救你们这种……这种……”
他再也说不下去了,喉头哽咽:“我替他不值。”
讲到最后,薛蒙猛地扭过了头,肩膀微微颤抖着,忍着眼泪。
“我们又没有说不救楚宗师……”
“就是啊,大家心里都记得楚宗师的好,并没有忘记,薛公子你这样说话,实在是给大家扣了顶忘恩负义的帽子,叫人承受不起。”
“不过话说回来,墨燃不也是楚宗师的徒弟?”有人轻声说了句,“要我说,其实徒弟为非作歹,他当师父的,也该负负责,所谓子不教父之过,教不严师之惰。这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,又有什么好抱怨的。”
这就有些刻薄了,立刻有人喝止住:“讲什么疯话!管好你的嘴!”
又转头和颜悦色地劝薛蒙。
“薛公子,你不要着急……”
薛蒙猛然打断了他的话头,目眦尽裂:“我怎么可能不急?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痛,但那是我的师尊!我的!!!我都那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!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,我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,我站在这里你们以为是为了什么?”
他喘息着,眼眶发红:“难道你们这么等着,墨微雨就会自己下山,跪在你们面前求饶吗?”
“薛公子……”
“除了师尊,我在世上一个可亲之人都没有了。”薛蒙挣开被老和尚拉住的衣角,哑声道,“你们不去,我自己去。”
丢下这番话,他一人一剑,独自上了山去。
阴冷潮湿的寒风夹杂着万叶千声,浓雾里就像无数厉鬼冤魂在山林间唧唧私语,沙沙游走。
薛蒙孤身行至山顶,墨燃所在的雄伟宫殿在夜幕中亮着安宁的烛光。他忽然瞧见通天塔前,立着三座坟,走近一看,第一座坟头长着青草,墓碑上歪七扭八凿着“卿贞贵妃楚姬之墓”八个狗爬大字。
与这位“清蒸皇后”相对的,第二座坟,是一座新冢,封土才刚刚盖上,碑上凿着“油爆皇后宋氏之墓”。
“……”
如果换做十多年前,看到这番荒唐景象,薛蒙定会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当时,他与墨燃同在一个师尊门下,墨燃是最会耍宝玩笑的徒弟,纵使薛蒙早就看他不顺眼,也时不时会被他逗得忍俊不禁。
这清蒸贵妃油爆皇后的,也不知道是什么鬼,大概是墨大才子给他那两位妻子立的墓碑,风格与“王八”“呱”“戟罢”如此相似。不过他为什么要给自己的皇后取这两个谥号。却是不得而知了。
薛蒙看向第三座坟。
夜色下,那座坟冢敞开着,里面卧着口棺材,不过棺材里什么人都没有,墓碑上也点墨未着。
只是坟前摆着一壶梨花白,一碗冷透了的红油抄手,几碟麻辣小菜,都是墨燃自个儿爱吃的东西。
薛蒙怔怔地盯着看了一会儿,忽然心中一惊——难道墨微雨竟不想反抗,早已自掘了坟墓,决意赴死了么?
冷汗涔涔。
他不信的。墨燃这个人,从来都是死磕到最后,从来不知道何为疲惫,何为放弃,以他的行事做派,势必会与起义军死拼到底,又怎会……
这十年,墨燃站在权力巅峰,到底看到了什么,又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谁都不知道。
薛蒙转身没入夜色,朝着灯火通明的巫山殿大步掠去。
巫山殿内,墨燃双目紧闭,面色苍白。
薛蒙猜的不错,他是决心死了。外头那座坟冢,便是他为自己掘下的。一个时辰前,他就以传送术遣散了仆从,自己则服下了剧毒毒//药。他修为甚高,毒//药的药性在他体内发散的格外缓慢,因此五脏六腑被蚕食消融的痛苦也愈发深刻鲜明。
“吱呀”一声,殿门开了。
墨燃没有抬头,只沙哑地说了句:“薛蒙。是你吧,你来了么?”
殿内金砖之上,薛蒙孑然而立,马尾散落,轻铠闪烁。
昔日同门再聚首。墨燃却没有什么表情,他支颐侧坐,纤细浓密的睫毛帘子垂落眼前。
人人都道他是个三头六臂的狰狞恶魔,可是他其实生的很好看,鼻梁的弧度柔和,唇色薄润,天生长得有几分温文甜蜜,光瞧相貌,谁都会觉得他是个乖巧良人。
薛蒙见到他的脸色,就知道他果然是已服毒了。心中不知是何滋味,欲言又止,最终仍是捏紧了拳,只问:“师尊呢?”
“……什么?”
薛蒙厉声道:“我问你,师尊呢!!!你的,我的,我们的师尊呢?!”
“哦。”墨燃轻轻哼了一声,终于缓缓睁开了黑中透着些紫的眼眸,隔着层峦叠嶂的岁月,落在了薛蒙身上。
“算起来,自昆仑踏雪宫一别,你和师尊,也已经两年没有相见了。”
墨燃说着,微微一笑。
“薛蒙,你想他了吗?”
“废话少说!把他还给我!”
墨燃平静地望了他一眼,忍着胃部的阵阵抽痛,嘴角嘲讽,靠在帝座的椅背之上。
眼前一阵阵发黑,他几乎觉得自己能清晰地感受到脏腑在扭曲,溶解,化成污臭的血水。
墨燃慵懒道:“还给你?蠢话。你也不动脑子想想,我和师尊如此深仇大恨,我怎会容许他活在这世上。”
“你——!”薛蒙骤然血色全无,双目大睁,步步后退,“你不可能……你不会……”
“我不会什么?”墨燃轻笑,“你倒是说说看,我凭什么不会。”
薛蒙颤声道:“但他是你的……他毕竟是你的师尊啊……你怎么能下得了手!”
他仰头看着帝位之上高坐着的墨燃。天界有伏羲,地府有阎罗,人间便有墨微雨。
可是对于薛蒙而言,就算墨燃成了人界帝尊,也不该变成如此模样。
薛蒙浑身都在发抖,恨得泪水滚落:“墨微雨,你还是人吗?他曾经……”
墨燃淡淡地抬眼:“他曾经怎么?”
薛蒙颤声道:“他曾经怎么待你,你应当知道……”
墨燃倏忽笑了:“你是想提醒我,他曾经把我打的体无完肤,在众人面前让我跪下认罪。还是想提醒我他曾经为了你,为了不相干的人,挡在我面前,几次三番阻我好事,坏我大业?”
薛蒙痛苦摇头:“……”
不是的,墨燃。
你好好想一想,你放下你那些狰狞的仇恨。你回头看一看。
他曾经带你修行练武,护你周全。
他曾经教你习字看书,提诗作画。
他曾经为了你学做饭菜,笨手笨脚地,弄得一手是伤。
他曾经……他曾经日夜等你回来,一个人从天黑……到天亮……
那么多话却堵在喉头,到最后,薛蒙只哽咽道:
“他……他是脾气很差,说话又难听,可是连我都知道他待你是那么好,你为何……你怎么忍心……”
薛蒙扬起头,忍着太过多的眼泪,喉头却阻梗,再也说不下去了。
顿了很久,殿上传来墨燃轻声的叹息,他说:“是啊。”
“可是薛蒙。你知道么?”墨燃的声音显得很疲惫,“他曾经,也害死了我唯一深爱过的人。唯一的。”
良久死寂。
胃疼得像是烈火灼烧,血肉被撕成千万片碎末残渣。
“不过,好歹师徒一场。他的尸首,停在南峰的红莲水榭。躺在莲花里,保存的很好,就像睡着了一样。”墨燃缓了口气,强作镇定。说这番话的时候,他面无表情,手指搁在紫檀长案上,指节却苍白泛青。
“他的尸身全靠我的灵力维系,才能一直不腐。你若是想他,就别和我在这里多费唇舌,趁我没死,赶紧去吧。”
喉间涌上一股腥甜,墨燃咳嗽几声,再开口时,唇齿之间尽是鲜血,但目光却是轻松自在。
他嘶哑地说:“去吧。去看看他。要是迟了,我死了,灵力一断,他也就成灰了。”
说完这句话后,他颓然合上双眸,毒剂攻心,烈火煎熬。
疼痛是如此撕心裂肺,甚至薛蒙悲恸扭曲的嚎啕哀鸣也变得那样遥远,犹如隔着万丈汪洋,从水中传来。
鲜血不住地从嘴角涌出,墨燃捏紧衣袖,肌肉阵阵痉挛。
模糊地睁开眼睛,薛蒙已经跑远了,那小子的轻功不算差,从这里跑到南峰,花不了太多时间。
师尊的最后一面,他应是见的到的。
墨燃撑起身子,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血迹斑驳的手指结了个法印,把自己传送到了死生之巅的通天塔前。
此时正是深秋,海棠花开的稠丽风流。
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最后会选择在这里结束罪恶的一生。但觉花开得如此灿烂,不失为芳冢。
他躺进敞开的棺椁,仰面看着夜间繁花,无声飘谢。
飘入棺中,飘于脸颊。纷纷扬扬,如往事凋零去。
这一生,从一无所有的私生子,历经无数,成为人间界唯一的帝君尊主。
他罪恶至极,满手鲜血,所爱所恨,所愿所憎,到最后,什么都不再剩下。
他也终究,没有用他那信马由缰的字儿,给自己的墓碑上提一句话。不管是臭不要脸的“千古一帝”,还是荒谬如“油爆”“清蒸”,他什么都没写,修真界始皇的坟茔,终究片言不曾留。
一场持续了十年之久的闹剧,终于谢了幕。
又过了好几个时辰,当众人高举着通明火把,犹如一条火蛇,窜入帝王行宫时,等着他们的,却是空荡荡的巫山殿,是了无一人的死生之巅,是红莲水榭旁,伏倒在一地骨灰余烬中哭到麻木的薛蒙。
还有,通天塔前,那个连尸体都已经冷透了的墨微雨。
2.本座活了“我本已心如死水万念灰,却不料三九寒夜透春光,莫不是天意偏怜幽谷草,怕只怕世态炎凉多风霜。”
耳边悠悠呀呀传来越女清婉脆嗓,珠玉般叮咚词句,却敲的墨燃脑仁生疼,额角经络暴跳。
“吵什么吵!哪里来的哭丧鬼!来人,把这贱婢给我乱棍打下山去!”
怒喝完这一声,墨燃才惊觉不对。
……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?
恨意和寒意,痛苦和寂冷扎的他胸口发疼,墨燃猛地睁开眼睛。
临死前的种种犹如风吹雪散,他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,不是死生之巅的床,这张床雕龙绘凤,木头散发着沉甸甸的脂粉气息,铺上的旧被褥粉红粉紫,绣着鸳鸯戏水的纹饰,正是勾栏女人才会睡的枕被。
“……”
墨燃有一瞬间的僵硬。
他知道这是哪里。
这是死生之巅附近的一处瓦子。
所谓瓦子,就是青楼,说的是“来时瓦合,去时瓦解”,让客人和粉子好聚好散的意思。
墨燃年轻的时候,有段时间很荒淫,半个月里有十多天是在这家青楼里睡的。不过这青楼早在自己二十多岁时就盘了出去,后来改成了酒肆。自己死后竟然出现在一家早就不存在的青楼里,这是怎么回事?
难不成自己生前作恶太多,坑害了无数少男少女,所以被阎王罚去投胎到窑子接客?
墨燃一边胡思乱想着,一边无意识地翻了个身。
赫然对上了一张熟睡着的脸。
“……”
什么情况!!!他身边怎么躺着个人??
还是个浑身赤//裸的男人!
此男子面目稚嫩,五官玲珑,瞧上去玉雪可爱,雌雄莫辨。
墨燃脸上毫无表情,内心却波涛汹涌,盯着那张沉浸在睡梦中的小白脸看了半天,突然想起来了。
这不是自己年轻时特别宠爱的小倌嘛,好像叫容三?
要不就叫容九。
甭管三还是九,这不重要,重要的是,这小倌后来害了花柳病,早就死掉好多年了,尸骨都该朽没了。然而,这会儿他却活生生,白嫩嫩地窝在自己床侧,锦被里露出截儿肩膀脖子,青青紫紫的,全是暧昧的痕迹。
墨燃绷着脸,掀起被子,目光再往下移了移。
“…………”
这位容不知道九还是三,姑且算他容九,容九小美人浑身鞭痕累累,一条羊脂白玉似的粉嫩大腿上还被人细细地,勒了好几道红绳儿。
墨燃摸着下巴赞暗自叹道:好情趣啊。
瞧瞧这精致的绳艺,这娴熟的技法,这熟悉的画面。
这他娘的不会是自己勒的吧??!!
他是修仙之人,对重生之事尝有涉猎。此刻,他不禁开始怀疑,自己好像是活回去了。
为了进一步验明自己的想法,墨燃找了面铜镜。铜镜磨损的很厉害,但昏黄的光晕里,还是模糊可以瞧见他自己的容貌。
墨燃死时三十二岁,已是而立之年,但此刻镜子里的那位哥们儿的面目却显得颇为稚气,俊俏眉目里透着一股少年人独有的飞扬跋扈,看起来,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。
这卧房里没有别人。于是一代修真界暴君,蜀中恶霸,人界帝尊,死生之巅尊主,踏仙君墨燃在沉默许久后,诚实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感受。
“操……”
这一操,就把睡的朦朦胧胧的容九给操醒了。
那美人慵懒地坐了起来,身上披着的薄薄锦被顺着肩膀滑下,露出大片晃眼的白皙身子,他笼着柔软长发,挑起一双犹带睡意的桃花眼,眼尾晕染着残红,打了个哈欠。
“唔……墨公子,你今天醒的好早呀。”
墨燃没有吭气儿,时间倒退十多年,他的确是喜欢容九这种千娇百媚雌雄莫辨的小美人,但是现如今,三十二岁高龄的踏仙君,怎么看怎么怀疑自己当时脑子是叫驴尥了,才会觉得这种男人好看。
“是不是昨晚没睡好,做噩梦了?”
本座都死了,你说算不算噩梦。
容九见他一直不说话,还倒他心情不佳,于是起身下床,挨到镂花木窗前,从后面一把搂住墨燃。
“墨公子,你理理我呀,怎么愣愣的,不睬人?”
墨燃叫他这么一搂,脸都青了,恨不得立刻把这小妖精从自己背后撕下来,照着他那张吹弹可破的脸扇上十七八个大耳刮子,但到底还是忍住了。
他还有点晕,没搞清楚状况。
毕竟如果自己真的是重生了,那么昨天还在和容九颠鸳倒凤,醒来就把人揍的鼻青脸肿,这种行为和罹患精神痼疾也并无不同,不妥,大大的不妥。
墨燃整理好了情绪,状似不经意地问道:“今天是几月几日?”
容九一愣,旋即笑道:“五月初四呀。”
“丙申年?”
“那是去年啦,今年是丁酉年,墨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,越过越回去。”
丁酉年……
墨燃眼波暗涌,脑内飞速转着。
丁酉年,自己十六岁,被死生之巅的尊主认成失散多年的侄子刚满一年,就这样从一个人尽可欺的癞皮走狗,一跃成了枝头的凤凰。
那么自己,是真的重生了?
还是,死后的一场虚空大梦呢……
容九笑道:“墨公子,我瞧你是饿晕了,连日子都记不清楚。你坐一会儿,我去厨房,给你端些吃的来,油旋饼好不好?”
墨燃此时才刚刚重生,对于这一切他还不知如何应对,不过,按着以前的路数来总是没错的。于是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当年的风流模样,忍着恶心,笑嘻嘻地在容九腿上掐了把。
“好得很,再添碗粥来,回来喂我喝。”
容九披上衣裳去了,不一会儿,端着一个木托盘回来,上面一碗南瓜粥,两只油旋饼,一碟小菜。
墨燃正好有些饿了,正准备抓饼吃,容九却忽然拨开他的手,媚然道:“我来喂公子享用。”
“……”
容九拿起一块饼,在墨燃腿上坐了。他就披着件薄薄的外袍,底下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穿,细皮嫩肉的大腿分开来,和墨燃肌肤相贴,还不住暧昧地蹭两下,引诱的意思不言而喻。
墨燃盯着容九的脸看了一会儿。
容九还道他又好色心起,嗔道:“你总这么瞧着我做什么?饭菜都凉了。”
墨燃静默片刻,想起上辈子容九背着自己干的那些个好事,嘴角慢慢揉开一个甜丝丝,亲昵无比的笑容。
恶心的事儿,他踏仙君做的多了,只要他愿意,再恶心的他都干得出来,此刻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,小儿伎俩,难不倒他。
墨燃舒舒服服地往椅子上一靠,笑道:“坐上来。”
“我这不……不正坐着嘛。”
“你知道我说的是坐在哪儿。”
容九的脸一红,啐了一口:“这么急,公子不等吃完了再……啊!”
话未说完,就被墨燃强制拽起,往前挪了挪,又按了下去。容九手一抖,粥碗打翻在地,他惊喘之中不忘低低说一声:“墨公子,这碗……”
“别管。”
“那,那你也先吃些东西……嗯……啊……”
“我这不正吃着么?”墨燃握着他的腰,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闪跃着光亮,瞳仁中映出容九仰着脖子的娇丽容颜。
上辈子,自己特别愿意在缠绵的时候,去亲一亲那张嫣红的嘴唇。毕竟这少年漂亮,讨巧,特别会说让自己心动的话,要说曾经丝毫没有动情,那是假的。
不过,知道容九这张嘴都背着他干了些什么,墨燃就觉得这张嘴臭不可闻,再也没有吻上去的兴致了。
三十二岁的墨燃和十五岁的墨燃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样。
比如十五岁的他尚且在情爱时知道温柔,三十二岁,便只剩暴力。
事后,他看着被自己弄的奄奄一息,已经昏死过去的容九,一双横波暗流的上挑眼眸,微微眯了起来,竟带着些甜丝丝的笑意。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,瞳色极黑极深,某些角度看去,会晕染着一层骄奢的暗紫色。此刻他笑吟吟地拎着容九的头发,把昏迷的人提到榻上,顺手从地上拾起一片碎瓷,悬在容九脸上。
他向来睚眦必报,如今也一样。
想到前世自己是怎么照顾容九生意,甚至想要给他赎身,而容九又是怎么跟别人合着伙设计自己的,他就忍不住笑眯眯地弯起眼睛,把锋利的陶瓷碎片,贴在了容九的腮边。
这人做的是皮肉生意,没了这张脸,就什么都没了。
这媚俗的男人,就会跟狗一样流落街头,在地上爬,被靴子踹,被碾被骂被唾弃,哎呦……真是想象就让他身心愉悦。简直连刚刚操这个人的恶心,都就此烟消云散了。
墨燃笑容愈发可爱。
手一用力,嫣红的血渗出了一丝。
昏沉沉的人似乎感受到了疼痛,沙哑的嗓音,轻轻低吟了一声,睫毛上犹自挂着泪珠,看起来楚楚可怜。
墨燃的手忽然顿住了。
他想起一个故人。
“…………”
然后,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在做什么。愣了几秒钟,终于慢慢的,把手放下了。
真是作恶作习惯了。他都忘了,自己已经重生了。
现在,所有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,大错都尚未铸成,那个人……也还没死。他何必非要再残忍粗暴地走一遍当初的老路,他明明可以重新再来过的。
他坐了下来,一脚架在床沿,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碎瓷片。突然看到桌上还放着油腻腻的饼子,于是拿了过来,扒开油纸,大口大口撕咬,吃的满嘴碎渣,嘴唇油亮。
这饼子是这瓦子的特色,其实并不算太好吃,比起他后来所尝过的珍馐美味,简直如同嚼蜡,但这瓦子倒了之后,墨燃就再也没有吃过这油旋饼了。此刻,饼子熟悉的味道,隔着滚滚往事,又重新回到舌尖。
墨燃每吞下一口,就觉得重生的不真实感又少了一分。
待整块饼吃完,他终于慢慢从最初的迷茫中回过神来。
他真的是重生了。
他人生中所有的恶,所有不可回头的事情,都还没有开始。
没有杀掉伯父伯母,没有屠遍七十二城,没有欺师灭祖,没有成亲,没有……
谁都还没有死。
他咂巴着嘴,舔舐着森森白牙,他能感受到胸腔中一缕微小的喜悦在迅速扩大,成了一种惊涛骇浪般的狂热与激动。他生前叱咤风云,人界三大禁术都有涉猎。其他两门禁术他都算是精通,唯有最后一术“重生”,纵使他天资极聪慧,也不得门道。
却想不到,生前求而不得的东西,死后竟然成真了。
身前的种种不甘,颓丧,孤独,凡此五味,都还停在胸间,死生之巅火光万丈,大军压境的场景犹在眼前。
他那时候是真的不想活了,人人都说他是命主孤煞,众叛亲离,到最后他自己也觉得行尸走肉,无聊得紧,寂寞得紧。
但不知是哪里出了错,像他这样十恶不赦的人,自殁之后,竟能获得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。
他为何还要为了报那么一点陈年私仇,毁掉容九的脸?
容九最是贪财爱钱。白嫖这卖肉的一次,再顺走些银子,小小地惩戒一下就行了。人命,他暂时不想背负。
“便宜你了,容九。”
墨燃笑眯眯地说着,指端发力,把瓷片丢到窗外。
然后,他掏空了容九所有的细软珠宝,尽数收入自己囊中,这才好整以暇,慢慢收拾好自己,施施然离开了瓦子。
伯父伯母,堂弟薛蒙,师尊,还有……
想到那个人,墨燃的眼神刹那温柔起来。
师哥,我来寻你了。
3.本座的师哥嗯……既然自己灵魂回来了,那前世的雄厚修为,会不会也跟着回来了?
墨燃调动法咒,感受了一□□内灵力的攒涌,虽然充沛,但却并不强大。也就是说他的修为并没有继承过来。
不过这也没什么,他天资聪颖,悟性又高,大不了重头修炼,也没什么了不起的。更何况重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,即便有些美中不足,那也都很正常。墨燃这样想着,很快收敛起了自己的阴暗和獠牙,像个十五岁少年该有的模样,高高兴兴地准备返回门派。
城郊夏意浓,偶有车马驰过,车轮滚滚,无人会去注意此时才年方十五岁的墨燃。
只偶尔有田间忙碌的村妇,得了空抬头抹汗,瞧见个格外标致的少年,会眼前一亮,盯着看两眼。
墨燃也笑嘻嘻地,毫不客气地看回去,直把那些有夫之妇看得满脸绯红,低下头来。
傍晚时分,墨燃来到无常镇,这里离死生之巅很近了,暮色里一轮红日如血,火烧云霞衬着巍峨峰峦。一摸肚子,有些饿了,他于是熟门熟路地进了家酒楼,瞅着柜前那一溜红底黑字的菜牌子,敲敲柜台,麻利地点道:“掌柜的,来一只棒棒鸡,一碟夫妻肺片儿,打两斤烧酒,再切一盘儿牛肉。”
这当口打尖儿的人很多,热闹的紧,说书先生在台子上摇着扇子,正在讲死生之巅的故事,说的是眉飞色舞,唾沫横飞。
墨燃要了个临窗的包间,边吃饭,边听人家讲书。
“众所周知啊,咱们修真界按照地域划分,分为上修和下修两片区域,今儿我们就来讲一讲下修界最了不起的门派,死生之巅。嘿,要知道啊,咱们这座无常镇百年前曾是一座荒凉动荡的穷破小镇,因为离鬼界入口进,天一黑,村民们都不敢出门,如果非要行夜路,必须摇着驱魔铃,洒着香灰纸钱,一边喊着“人来隔重山,鬼来隔重纸”,一边快速通过。但今天看来,咱们镇热闹繁华,与别处并无区别,这可全仰仗着死生之巅的照拂。这座仙邸呀,它不偏不倚,正好修在那鬼门关的入口,横在这阴阳两界之间。它建派虽然不久,但……”
这段历史,墨燃听着耳朵都快起茧子了,于是兴趣缺缺地便开始朝着窗下走神张望。正巧,楼下支了个摊子,几个道士打扮的外乡人运着个黑布蒙着的笼子,正在街头耍把戏卖艺。
这可比老先生说书有意思多啦。
墨燃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。
“瞧一瞧,看一看,这是上古凶兽貔貅幼兽,被我等降伏。如今乖顺似小儿,还会杂耍、算术!行侠仗义不容易,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,没钱的捧个人场,来看第一场好戏——貔貅打算盘!”
只见那几个道士哗地掀了黑布,笼子里关着的,赫然是几个人脸熊身的妖兽。
墨燃:“………………”
就这些低眉顺眼毛茸茸的狗熊崽子??也敢说是貔貅???
这牛真可快吹破天了,谁信谁驴脑子。
但墨燃没过多久就开眼了,二三十个驴脑子聚在他们周围看戏,时不时喝彩鼓掌,那个热闹劲儿,连酒楼里的人都忍不住探头出去看了,弄得说书先生好不尴尬。
“如今死生之巅的尊主,那叫一个威名赫赫,声名远扬——”
“好!!再来一段!!!”
说书先生大受鼓舞,循声望去,只见那客人满面红光,兴奋异常,但目光瞅着的显然不是自己,而是楼下的杂耍摊子。
“哟,貔貅打算盘呢?”
“啊呀呀,好厉害啊!”
“好!精彩!再演一段貔貅抛苹果!”
满楼的人嘎嘎笑开了,都聚到窗栏边去看下面的热闹。说书先生还在可怜巴巴地继续讲:“尊主最有名的,就是他的那一柄扇子,他……”
“啊哈哈哈,那个毛色最淡的貔貅想要抢苹果吃呢,你看它还在地上打滚!”
说书先生拿汗巾擦着脸,气得嘴唇有些抖。
墨燃抿了抿嘴唇,展颜笑了,在珠帘后面慢条斯理地喊了一声:“别讲死生之巅了,来段《十八摸》,保准把人都拉回来。”
说书先生不知道帘子后面的人正是死生之巅的公子墨燃,很有气节地嗑巴道:“粗、粗鄙之词,不登,不登大雅之堂。”
墨燃笑道:“就这儿还大雅之堂?你也不臊得慌。”
说罢,忽听得楼下一阵喧闹。
“哎呀!好快的马!”
“是死生之巅的仙君吧!”
议论纷纷中,一匹黑马自死生之巅的方向奔踏而来,闪电一般杀进那杂耍圈!
那马匹上坐着两个人,一个戴着黑色斗笠,裹着黑披风,挡得严严实实,看不出年龄性别,另一个则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,粗手笨脚,满面风霜。
妇人一见那些人熊就哭开了,她连滚带爬地下了马,跌跌撞撞地就冲过去,抱住了其中一只人熊就跪地嚎啕起来:“儿啊!!!我的儿啊——”
周围的人都懵了。有人挠着头喃喃道:“耶?这不是上古神兽貔貅的幼崽子吗?这女的怎么管它叫儿?”
“这该不会是母貔貅吧。”
“哎哟,那么厉害啊,这母的都修成人形啦。”
这边村民没见识,在那边胡言乱语着,但墨燃却琢磨过来了。
相传,有些江湖道士会去拐骗小孩,然后将孩子的舌头拔掉,让他们说不出话来,再拿滚水烫掉小孩的皮,趁着血肉模糊之际,把兽皮粘在他们身上,鲜血凝固之后,皮毛和小孩粘合在一起,看起来就和妖怪无异。这些孩子不会说话,不会写字,只能任由人欺凌,配合着表演“貔貅打算盘”这种杂耍,如果反抗,引来的就是一阵棍棒鞭打。
难怪先前他感受不到丝毫妖气,这些“貔貅”根本不是妖,而是活生生的人啊……
这边正兀自思考着,那边那个黑斗篷低声和那几个道士说了几句什么话,那几个道士闻言,竟是瞬间暴怒,嘴里嚷着“道歉?你爷爷就不知道道歉这俩字怎么写!”“死生之巅有什么了不起的?”“多管闲事,给我打!”扑上去就要围殴黑斗篷。
“哎哟。”
眼见同门被打,墨燃却是低低笑了两声,“这么凶呀。”
他丝毫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。前世,他就特讨厌本门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门派氛围,一个两个都跟傻子似的往上冲,村口王大妈的猫崽子爬树下不来了都要他们来帮忙,派中从掌门到杂役,各个缺心眼儿。
天下不公平事那么多,管什么管呀,累死个人。
“打起来了打起来了!喝!好厉害的拳头!”
酒楼上下,众人乌泱泱地围将过去凑热闹。
“那么多人打一个,要不要脸啊!”
“仙君当心身后啊!哎呀!好险!哇呀呀呀——”
“这一击躲得好!”
这些人爱看打架,墨燃可不爱看,他见过的血雨腥风多了去了,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对他而言就跟苍蝇嗡嗡似的。他懒洋洋地掸掸衣服上的花生碎屑,起身离开。
下了楼,那几个道士正和黑斗篷斗得难分上下,剑气嗖嗖的,墨燃抱着双臂,靠在酒肆门口,只瞥了一眼,就忍不住啧了一声。
丢人。
死生之巅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凶悍勇猛,这黑斗篷打架却不厉害,眼见着都被那几个江湖道士拉下马,围在中间猛踹了,却还不下狠手。
反而文文弱弱地喊了句:“君子动手不动口,与你们讲道理,你们为何不听?!”
道士们:“………………”
墨燃: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”
道士们想的是,啥?这人,都被打成这副奶奶样了,还君子动口不动手?这是馒头瓤子的脑壳儿,没馅儿吧?
墨燃则脸色骤变,一时间有些天旋地转,他摈住呼吸,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——这个声音……
“师昧!”墨燃低喝着急奔上来,灌满灵力一掌打出,就将五个为非作歹的江湖道士统统震开!他跪坐在地上,扶起了满身泥灰脚印的黑斗篷,嗓音都忍不住微微发颤——
“师昧,是你吗?”
4.本座的堂弟此师昧非彼师妹。
师昧乃是如假包换的男子,且论入门时间,他还是墨燃的师兄。
之所以取了这么个倒霉名字,全赖死生之巅的尊主没学识。
师昧原本是个孤儿,是被尊主在野外捡回来的,这孩子打小体弱多病,尊主就寻思着,得给这娃儿取个贱名,贱名好养活。
小孩生的唇红齿白,像个挺招人疼爱的小丫头,于是尊主绞尽脑汁,给人家想了个名字,叫薛丫。
薛丫越长越大,越长越俊,盘靓条顺的,眉梢眼角都是风情,颇有些风华绝代的韵味儿。
乡野村夫顶着薛丫这名字没问题,但是见过绝色佳人叫“狗蛋”“铁柱”的吗?
同门师兄弟们觉得不妥,渐渐的就不叫人家薛丫了,但是尊主取的名字,他们又不好去更改,于是就半开玩笑地管人家叫师妹。
师妹长师妹短的,后来尊主干脆大手一挥,善解人意地说:“薛丫,你干脆改个名儿,就叫师昧吧,蒙昧的昧,怎么样?”
还好意思问怎么样…正常人哪儿受的了这驴名字?但师昧脾气好,他抬眼看了看尊主,发现对方正喜滋滋兴冲冲地瞧着他,敢情还以为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呢。师昧不忍心,觉得就算自己委屈,也不能扫了尊主大人的颜面。于是欣然跪谢,从此改名换姓。
“咳咳。”黑斗篷呛了几声,才缓过气儿来,抬眼去看墨燃,“嗯?阿燃?你怎么在这里?”
隔着一层朦胧纱帘,那双眼睛柔若春水,灿若星辰,直直地就剜进了墨燃心底。
就一眼,踏仙君蒙尘已久的那些个柔情蜜意、少男心事,都在瞬间解封。
是师昧。
错不了。
墨燃是个流氓胚子,上辈子,玩过很多男男女女,最后居然不是死于精尽人亡,他自己也颇感意外。
但是他唯一掏心窝子去喜欢的那个人,他却小心翼翼地,从来不敢轻易触碰。
那些年,他和师昧两个人风花雪月地暧昧着,但到师昧死,墨燃也就牵过人家的手,连嘴也只误打误撞亲一次。
墨燃觉得自个儿脏,师昧太温柔纯净,他配不上。
这个人活着都已经让他如此珍惜,更别提死去之后。那就彻底成了踏仙君心口的白月光,任凭他抓心挠肝地惦记,斯人已成一抔黄土,九泉之下,仙踪难觅。
然而此时此刻,活生生的师昧又出现在他面前,墨燃不得不用尽浑身气力,才忍住自己激动不已的情绪。
墨燃把人扶起来,替他掸去斗篷上的尘土,心疼得直掉肉。
“我要不在这里,你还得被他们欺负成什么样?别人打你,怎么不还手?”
“我想先讲道理……”
“跟这些人还讲什么道理!伤着了吧?哪里疼?”
“咳咳,阿燃,我……我不碍事。”
墨燃转头,面目凶恶地朝那几个道士说:“死生之巅的人,你们也敢动手?胆子大得很啊。”
“阿燃……算了吧……”
“你们不是要打吗?来啊!何不跟我过过招!”
那几个道士被墨燃一掌拍到,已知道此人修为远在自己之上,他们都是吃软怕硬的,哪里敢和墨燃对招,纷纷后退。
师昧连连叹气,劝道:“阿燃,莫要争了,得饶人处且饶人吧。”
墨燃回头看他,不由得心中酸楚,眼眶微热。
师昧从来都是如此心善,上辈子死的时候,也毫无怨怼,并无恨意。甚至还劝墨燃,不要去记恨那个明明可以救他一命,却偏袖手旁观的师尊。
“可是他们……”
“我这不是好好的,也没事吗?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听师哥的。”
“唉唉,好吧,听你的,都听你的。”墨燃摇摇头,瞪了那几个道士一眼,“听到没有?我师哥替你们求情了!还不快滚?杵在这里,还要我送你们不成?”
“是是是!我们这就滚!这就滚!”
师昧对那几个道士说:“慢着。”
那几个人觉得师昧刚刚被他们一通暴揍,觉得他估计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,跪在地上连连磕头:“仙君、仙君我们错了,我们有眼不识泰山。求仙君放过我们!”
“方才我好好跟你们说,你们偏不听。”师昧叹息道,“你们把别人的孩子掳去,遭这样的罪过,让他们的爹娘心如刀割,良心可过意得去?”
“过意不去!过意不去!仙君,我们错了!再也不敢了!再也不敢了!”
“你们往后要清正做人,不可再行歹事,可都知道了?”
“是!仙君教训的是!我们、我们受教了,受教了!”
“既然这样,就请几位去和这位夫人道个歉,再好生医治她的孩子们吧。”
这事儿就算摆平了,墨燃扶师昧上马,自己则在驿馆借了另一匹,两人并辔缓行,返回门派。
吴钩高悬,月光穿林透叶,洒在林间小路上。
走着走着,墨燃渐渐美滋滋起来:他原以为至少要回到死生之巅,才能再见到师昧,没料到师昧下山扶道,正巧让他撞上,墨燃愈发相信,他和师昧果然是有缘分的。
虽说这个时候,师昧还没和自己在一起,但是上辈子都勾搭过了,这辈子显然也是驾轻就熟,水到渠成的事儿。
他唯一需要忧心的,就是保护好师昧,不要让他再像当年那样,惨死在自己怀中……
师昧不知道墨燃已是重生之人,一如往日般和他聊着天。两人聊着聊着就到了死生之巅脚下。
谁料到深更半夜的,山门前却立着个人,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。
“墨燃!你还知道回来??”
“哎?”
墨燃一抬眼,哟呵,好一位怒气冲冲的天之骄子啊。
这个人不是别人,正是年轻时候的薛蒙。
比起临死之前看到的那个薛蒙,十五六岁时的他,显得更加桀骜俊俏。一身黑底蓝边的轻简战甲,高马尾,银发扣,狮首腰带束着劲厉纤细的腰肢,护手腿扎一应俱全,背后一柄寒光璀璨的细窄弯刀,左臂上袖箭匣银光闪闪。
墨燃暗自叹口气,干脆利落地想:
嗯,骚。
薛蒙,无论少年时还是长大后,都真的很骚啊。
看看他,好好儿郎,大晚上的不睡觉,把死生之巅的全套战甲穿在身上,要干什么?表演雉鸡求偶孔雀开屏吗?
不过,墨燃不待见薛蒙,薛蒙也未必就待见他。
墨燃是私生子,小时候,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,在湘潭的一处乐坊里打杂混日子。直到十四岁那年,才被家人寻回了死生之巅。
薛蒙则是死生之巅的少主,算起来,他其实是墨燃的堂弟。薛蒙少年早成,是个天才,人称“天之骄子”“凤凰儿”。一般人筑基三年,修成灵核最起码需要十年,薛蒙天资聪颖,从入门到灵核修成,前后不过五年时间,颇令父母欣喜,八方赞誉。
但在墨燃眼里,不管他是凤凰还是鸡,是孔雀还是鸭,反正都是鸟。毛长毛短的区别而已。
于是墨燃看薛蒙:鸟玩意。
薛蒙看墨燃:狗东西。
或许是家族遗传,墨燃的天赋也十分惊人,甚至可以说,比薛蒙更惊人。
墨燃刚来的那会儿,薛蒙觉得自己特别高贵冷艳,修养好,有学识,功夫强,长得俊,和堂哥这种大字不识几个,吊儿郎当的臭流氓不是一路人。
于是自恋的凤凰儿哼哼唧唧的就指挥着随从,跟他们说:“你们听好了,墨燃这个人,游手好闲,不学无术,是个不折不扣的市井混混,你们统统不许搭理他,把这人当狗就好。”
随从们便谄媚道:“少主说的极是,那个墨燃都已经十四岁了,现在才开始修仙,我看他最起码得花上十年才能筑基,二十年才能结出灵核。到时候咱们少主都渡劫飞升了,他只能眼巴巴在地上看着。”
薛蒙得意地冷笑:“二十年?哼,我看他那废物模样,这辈子都修不出灵核。”
谁料到,废物嘻嘻哈哈地跟着师尊学了一年,竟然灵核大成。
凤凰儿顿时如遭雷击,觉得自己被打了脸,咽不下这口恶气。
于是暗地里扎他小人,咒人家御剑脚底打滑,念咒舌头打结。
每次见墨燃,薛蒙小凤凰更是要坚持不懈地赏给人家俩大白眼仁儿,鼻子里哼出的声音隔着三里地都能听到。
墨燃想到这些童年往事,忍不住眯着眼乐,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人间烟火了,孤独了十年,就连当年痛恨不已的事情,如今嚼起来也嘎巴脆响,香的很。
师昧见了薛蒙,当即下马,摘了黑纱斗笠,露出一张惊艳绝伦的脸来。
也无怪他单独出门要穿成这样,墨燃在旁边偷眼看着,就觉得心驰神摇,想入非非。心道这人实在是绝色之姿,慑魂取魄。
师昧和他打招呼:“少主。”
薛蒙点了点头:“回来了?人熊的事情处理妥当了?”
师昧微笑道:“妥当了。多亏遇到了阿燃,帮了我好大的忙。”
薛蒙傲然的眼光如疾风利刃一般,迅速在墨燃身上扫了一下,立刻转开了,他皱着眉头,满脸不屑,仿佛多看墨燃片刻都会脏了自己的双目。
“师昧,你先回去休息。以后少和他厮混,这是个偷鸡摸狗的东西,跟他在一起,是要学坏的。”
墨燃也不示弱,嘲笑道:“师昧不学我,难道学你?大晚上还衣冠楚楚全副武装,和一只鸟似的竖着尾巴臭美,还天之骄子……哈哈哈,我看是天之骄女吧?”
薛蒙勃然大怒:“墨燃,你把嘴给我放干净了!这是我家!你算老几?”
墨燃掐指一算:“我是你堂哥,论起来,应该排你前面。”
薛蒙仿佛被泼了一脸狗屎,立刻嫌恶地皱起眉头,厉声道:“谁有你这种堂哥!别给自己脸上贴金,在我眼里,你不过就是只泥潭里打过滚的狗!”
薛蒙这人特别喜欢骂别人是狗,什么狗儿子狗东西狗娘养的狗爹生的,上下嘴皮一碰骂得那叫一个纯熟。墨燃对此早就习惯了,掏掏耳朵,不以为意。倒是师昧在旁边听得尴尬,低声劝了几句。薛蒙总算是从鼻孔里冷哼一声,闭上了自己那张尊贵的鸟嘴。
师昧笑了笑,温温柔柔地问道:“少主这么晚了,在山门前等人?”
“不然呢?赏月吗?”
墨燃捧腹笑道:“我就说你怎么收拾的这么好看,原来是等人约会,哎,谁那么倒霉被你惦念上了?我好同情她啊,哈哈哈哈哈。”
薛蒙的脸更黑了,指甲一刮能掉三斤煤,他粗声恶气道:“你!”
“……我?”
“本公子等你,你待如何?”
墨燃: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???”
5.本座没有偷丹心殿内灯火通明。
师昧先行离去了,墨燃则一头雾水地跟着薛蒙进了殿,看到殿内景象,顿时了然于胸。
原来是容九那二倚子。
自己临走前偷了他些银两,他倒有胆子,居然找上了死生之巅。
容九依偎在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怀里,哭得凄凄惨惨梨花带雨,墨燃和薛蒙进殿的时候,他的哭声更是拔高了三个调,看样子要不是那男的搂着他,他只怕就要当庭口吐白沫昏过去。
殿台上,珠帘后,一个娇弱的女人坐在那里,显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。
墨燃没正眼去看那对狗男男,先和殿上的女人行了礼:“伯母,我回来了。”
那女人正是死生之巅的尊主,王夫人。
与那些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豪杰不同,她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妇道人家,丈夫不在,别人上门兹事,她也不知该如何处理,娇怯道:“阿燃,你可算是来了。”
墨燃充作瞧不见殿上那两位告状的,笑道:“这么迟了,伯母还不睡,有事找我?”
“嗯。你看看,这位容公子说你……你拿了他的银两?”
她脸皮薄,不好意思说墨燃嫖了人家,只得避重就轻。
墨燃弯起眼眸:“什么呀,我又不缺银两,拿他们的做什么?更何况这两位瞧着面生,我认识你们吗?”
那人高马大的公子冷笑:“鄙人姓常,于家中排行老大,生意人家不拘小节,叫我常大就好。”
墨燃微微一笑,偏要把常大倒过来念:“原来是大常公子,久仰久仰,失敬失敬。那这另一位是…”
大常公子道:“呵呵,墨公子真会装疯卖傻,你我确是初见,但你这个月,三十日内倒有十五日是睡在九儿房里的,你是瞎了?怎的会不认识他?”
墨燃脸不红心不跳,笑吟吟地看了容九一眼:“怎么,讹我呢,我是个正经人,可没睡过什么三儿九儿的。”
容九气恼地涨红了脸,偏还窝在姓常的怀里梨花带雨:“墨、墨公子,我知道自己身份卑微,上不得台面,若不是你欺我太甚,我、我也不会找上门来,但你竟这样翻脸就不认人,我……我……”
墨燃委屈道:“我是真的不认识你,我连你是男是女,都看不出来,咱俩怎么可能见过?”
“你昨晚还照顾我生意,怎地能薄凉成这样?常公子,常公子,你要替我作主啊。”说着就往姓常的怀里扎的更深,简直哭成了泪人。
薛蒙在旁边听得脸色铁青,眉心抽搐,看来如果不是身为少主的涵养在约束着他,他早就把这对腻歪的狗男男乱棍打下山去了。
大常公子摸着容九的头,柔声安慰了几句,抬头凛然道:“王夫人,死生之巅是堂堂正正的大门派,可这位墨公子,却是卑鄙下流!九儿辛苦赚钱,只为早日给自己赎身,他倒好,不但虐待九儿,还抢了他的血汗之财,如果今日贵派不给我们一个满意的交待,我常家虽不修仙,但世代经商,财可通天,也定会让你们在巴蜀没得痛快!”
王夫人慌道:“啊……常公子不要动怒,我、我……”
墨燃心中冷笑,盐商常氏富得流油,这大常公子却连给容九赎身都做不到,还要他家九儿自己赚,要说这里面没猫腻,谁信呐。
但嘴上仍笑眯眯地道:“啊,原来大常兄是竟是益州的富商之子,果然好大气派。见识了,佩服、佩服。”
大常公子面露傲色:“哼,算你还知道些天高地厚,既然如此,你就赶紧识相些,省着给自己找不痛快。拿了九儿的东西,还不速速还来?”
墨燃笑道:“真奇怪,你家九儿每天接那么多客,丢了宝贝怎么不赖别人,独独赖到我头上?”
“你!”大常公子咬了咬牙,冷笑道,“好好好,我就知道你会狡辩!王夫人,你也看到了,墨公子浑不讲理,死不认账,我不与他说了。你是当家的,这件事由你来做个决断!”
王夫人是个不谙世事的妇人,此时紧张得都语无伦次了:“我……阿燃……蒙儿……”
薛蒙站在旁边,见母亲为难,挺身而出道:“常公子,死生之巅纪律严明,若你说的属实,若是墨燃真的触犯贪戒、淫‖戒,我们自会严惩不怠。但你口说无凭,你说墨燃偷窃,可有证据?”
大常公子冷笑道:“我就知道贵派必有这么一出,因此快马加鞭,特意赶在墨燃回来之前,来到王夫人跟前对峙。”
他清了清喉咙,说道:“你们听好了,九儿丢了珍珠两斛,元宝十枚,梅花金手钏一对,翡翠发扣一双,另外还有一块玉蝶挂坠,只要查查墨燃身上可有这些东西,就知道我是不是冤枉了他。”
墨燃不干了:“你凭什么搜我身?”
“哼,我看你是做贼心虚吧。”大常公子高傲地抬了抬下巴,“王夫人,偷盗和□□二罪,在死生之巅,该如何惩罚”
王夫人低声道:“这……门派之事,一直都是拙夫做主,我实在是……不知道……”
“非也,非也,我看王夫人不是不知道,而是存了心,要袒护令侄。呵呵,想不到这死生之巅,竟是如此污浊肮脏的地盘——”
“行了行了。我伯母都说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主,你欺负起一个妇人来,还没完了?”墨燃总算听的有些不耐烦了,打断他的话,素来嬉皮笑脸的笑模样收去了几分,偏过脸盯着那对狗男男。
“好,我就给你搜身,但要是搜不到,你满口污言秽语诬蔑我派,又该怎么样?”
“那我就立刻向墨公子道歉。”
“行。”墨燃挺痛快的答应了,“不过有一点,要是你错了,为表歉意,你可得跪着爬下死生之巅。”
大常公子见墨燃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,不禁心中起疑。
他从小羡慕修仙之人,奈何自己天赋太差,不得要领。
前些日子,他听闻老相好容九居然得了墨燃的宠爱,两人就商定,只要容九找机会把墨燃的修为夺了,大常公子就给容九赎身,不但赎身,还要把容九接进家门,保他一生富贵无忧。
大常公子求仙,容九求财,两人狼狈为奸,一拍即合。
上辈子墨燃就中了他们的奸计,虽然后来摆平了,但也着实吃了不少苦头。但这辈子,两人偷鸡不成蚀把米,这墨燃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转了性子,前几天还醉生梦死躺在温柔乡里,九儿长,九儿短的。今儿早上却把容九狠操两遍之后,居然卷了容九的家当细软跑路了。
大常公子那叫一个气啊,当下拉着容九来死生之巅告状。
这位盐商公子的买卖算盘打得噼啪响,他盘算着,一旦把墨燃抓个现行,就逼着王夫人散掉墨燃的修为。为此他特地贴身带了一块吸收修为的玉佩,准备捡些便宜回去,融入自己的气海。
但是看墨燃这样子,大常公子临了头,又有些犹豫起来。
墨燃忒滑头,没准早就销了赃,等着涮自己呢。
不过转念一想,事情都已经到这份上了,此时放弃未免可惜,没准是这小子虚张声势……
这边脑中还在费劲地转着,那边墨燃已经开始脱衣服。
他痛痛快快地把外袍除了,随意一丢,而后笑嘻嘻地作了个请的手势:“不客气,慢慢搜。”
一番折腾下来之后,除了些碎银,什么都没有摸到,大常公子的脸色变了。
“怎么可能!!一定是你使诈!”
墨燃眯起黑中透着些紫的眸子,摸着自己的下巴,说道:“外袍你都摸了十遍了,我浑身上下你也摸了七八遍,就差脱光给你看,你还不死心?”
“墨燃,你——”
墨燃恍然大悟:“啊,明白了,大常公子,你该不会是垂涎我的美色,特意演了这出戏,跑来揩我油,占我便宜吧?”
大常公子都快气晕了,指着墨燃的鼻子,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儿来,脸都憋得通红。一旁的薛蒙早就忍到头了,他虽看不惯墨燃,但墨燃再怎么说也是死生之巅的人,容不得外人羞辱。
薛蒙毫不客气地上前,抬手折了大常公子的指头,恼怒道:“陪你胡闹半宿,原来是个没事找事的!”
大常公子痛的啊啊大叫,抱着自己的指头:“你、你们好啊!你们是一伙的!难怪那些东西在墨燃身上搜不到,一定是你替他藏起来了!你也把衣服脱了,我搜搜你!”
居然有人敢勒令他宽衣?!薛蒙顿时恼羞成怒:“不要脸!就你那狗爪子,也配沾上本公子的衣角?还不快滚!”
少主都发话了,丹心殿内忍耐多时的侍从们立刻一拥而上,把这两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凡人轰下了山去。
大常公子的怒喝远远传来:“墨燃,你给我等着!我必定跟你没完!”
墨燃站在丹心殿外面,看着遥遥夜色,眯着弯弯笑眼,叹息道:“我好怕呀。”
薛蒙冷冷看了他一眼:“你怕什么?”
墨燃真心实意地忧愁道:“他家卖盐的,我怕没盐吃呀。”
“…………”
薛蒙无语片刻,又问:“你真没嫖?”
“真没。”
“真没偷?”
“真没。”
薛蒙冷哼一声:“我不信你。”
墨燃举起手,笑道:“要是撒谎,就让我天打五雷轰。”
薛蒙忽然抬起手来,紧紧扼住墨燃的胳膊,墨燃瞪他:“你干嘛?”薛蒙哼了一声,迅速念了一串咒诀,只听得叮叮咚咚的碎响,几枚不起眼的黄豆大小的珠子从墨燃袖口中滑出,跌落在地。
薛蒙掌上灌满灵力,朝着那些珠子一挥。珠子发出闪闪光亮,越变越大,最后成了一堆珠宝首饰,梅花臂钏,翡翠耳环,金光灿灿堆了一地。
墨燃:“…………都是同门,何必为难。”
薛蒙脸色阴沉:“墨微雨,你好不要脸。”
“哈哈。”
薛蒙怒道:“谁和你笑!”
墨燃叹息道:“那我也哭不出来呀。”
薛蒙黑着脸,说:“死生之巅的暗度陈仓术,你就是这么用的?”
“嗯,活学活用嘛。”
薛蒙又怒:“那卖盐的狗东西叫人讨厌,因此方才在他面前,我不愿好好审你。但那狗东西有句话说得对,你若犯了偷窃、淫·乱之戒,搁哪个门派都够你喝一壶的!”
墨燃浑然不怕,笑道:“你要怎么样?等伯父回来,跟他告状么?”
他才不怕呢,伯父宠他宠的要死,顶多嘴上说两句,哪里舍得打他。
薛蒙转过身来,掠开被夜风吹到眼前的碎发,一双眼睛在黑夜里熠熠闪着高傲的光泽。
“爹爹?不,爹爹去了昆仑,怕是一两个月才会回来。”
墨燃笑容一僵,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,他猛然想到一个人。
但是——
如果他在,今晚在丹心殿接待常公子的就应该是他,而不是一问三不知的王夫人啊。
那个人……应该不在吧……
薛蒙看出了他眼里的闪烁,那种轻蔑的傲气更加明显。
“爹爹是疼你,但,这死生之巅,不还有个不疼你的人吗?”
墨燃慢慢往后退了几步,强笑道:“贤弟,你看都这么晚了,咱们就不要打扰他老人家清静吧,我知道错了,下次不嫖不偷了,这还不成么?快回房歇息吧,嘿嘿,瞧把你给累的。”
说完拔腿就溜。
开玩笑!薛蒙这小子也忒狠毒了!
自己如今可不是踏仙君,不是人界之主,怎么能被送到那个人手里?要是让他知道自己偷了东西,还嫖了小倌,估计能硬生生打断他的两条腿!此时不跑,更待何时!
6.本座的师尊薛蒙毕竟是从小在死生之巅长大的,熟知捷径地形,最后还是把墨燃给擒住了。
一路押着他来到后山,死生之巅的后山,是整个人间离鬼界最近的地方,隔着一道结界,后面就是阴曹地府。
一看后山惨状,墨燃立刻知道了为什么那个人明明在家,却仍需要王夫人在前厅待人接物。
那人非是不想帮忙,而是实在抽不出身——
鬼界的结界破了。
此时此刻,整个后山弥漫着浓重鬼气。未曾实体化厉鬼在空中凄怨地嚎叫盘旋,在山门入口就能看到天空中撕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,那个缺口背后就是鬼界,一道长达数千级的青石台阶从结界裂缝中探出来,已修出血肉的凶灵正沿着这座台阶,摇摇晃晃密密麻麻地爬下来,从阴间,爬到人界。
换作是寻常人,看到此番场景定然要吓疯,墨燃第一次瞧见也是惊出一身白毛汗,但他现在已经习惯了。
人鬼两界的结界是上古时伏羲所设,到了如今,已是十分薄弱,时不时会出现破陋之处,需要修仙之人前来修补。但是这种事情,既得不到太大的修为提升,又十分耗费灵力,吃力不讨好,是个苦差事,所以上修界的仙士们很少有人愿意揽这活儿。
凶灵出世,首先蒙难的会是下修界的百姓,作为下修界的守护神,死生之巅一力承担了修补结界的差事,他们的门派后山正对结界最薄弱处,为的就是能及时补上缺漏。
这破结界,一年总会漏上四五次,就跟补过的锅一样,不禁用。
此时,鬼界入口,青石长阶上,一个男人雪色衣动,广袖飘飞,周围剑气萦绕,金光鼎沸,正在以一己之力,扫清凶灵恶鬼,修补结界漏洞。
那人沈腰潘鬓,仙风道骨,生的十分俊美,远看去,很容易令人联想到花树下执卷观书,飘然出尘的文人雅士。然而近看来,他却剑眉凛冽,凤眸吊梢,鼻梁挺立窄细,长得斯文儒雅,但眼神中却透着股刻薄,显得格外不近人情。
墨燃遥遥看他一眼,虽然有所准备,但当真的,再一次瞧见这个人康健无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,他依然,浑身骨骼都细密地抖了起来。
半是畏惧,半是……激动。
他的师尊。
楚晚宁。
上辈子,薛蒙最后来到巫山殿前,哭着要见的,就是这个人。
就是这个男人,他毁了墨燃的宏图大业,毁了墨燃的雄心壮志,最后被墨燃囚禁凌虐至死。
照理来说,掰倒对手,报仇雪恨,墨燃应该高兴。
海阔凭鱼跃,天高任鸟飞,再也无人可以制他。墨燃本来以为自己也是这么想的。
可是,却好像又不是这样。
师尊死后,连同仇恨一起埋葬了的,好像还有别的一些什么东西。
墨燃没什么修养,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棋逢对手,一时瑜亮。
他只知道从此天下,再也没有了自己的宿敌。
师尊活着,他害怕,畏惧,不寒而栗,他看到师尊手里的柳藤就汗毛倒竖,就像被打惯了的丧家之犬,听到敲梆子的声音都会牙齿发酸腿脚发软口角流涎。腿肚子紧张的阵阵抽搐。
后来,师尊死了,墨燃最害怕的人死了。墨燃觉得自己长进了,出息了,终于做出了这欺师灭祖之事。
往后,放眼红尘,再没人敢让自己下跪,再没有扇得了自己耳光。
为表庆祝,他开了坛梨花白,坐在屋顶,喝了一整晚的酒。
那个夜晚,在酒精的作用下,少年时,师尊抽在自己背上的伤疤,似乎又火辣辣的疼了起来。
此时此刻,亲眼看到师尊重现他面前,墨燃盯着他,又怕又恨,但竟也有一丝扭曲的狂喜。
如此对手,失而复得,焉能不喜?
楚晚宁没有去理会闯进后山的两个徒弟,仍然在全神贯注地对抗着溢散的亡灵。
他五官雅致,一双眉毛匀长,凤眸冷淡地垂着,清修出尘,气质卓然,于妖风血雨中神色不变,看上去淡的很,就算他此刻坐下来焚香弹琴也不奇怪。
然而,这样一位温沉修雅的美男子,此刻却提着一把寒光熠熠,兀自滴着鲜红血珠的驱魔长剑,宽袖一拂,剑气削得面前青石台阶轰然炸开,碎石残砖滚滚而下,从山门一路裂至山底,几千级的长阶,霎时被劈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!
太凶悍了。
已经多少年,没有见识过师尊的实力了?
这种熟悉的强悍霸道,让墨燃惯性地腿软,没有站稳,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。
楚晚宁没有花太长时间,就把鬼怪统统剿杀,并利落地补上了鬼界漏洞,做完这一切,他飘然自半空中落下,来到墨燃和薛蒙面前。
他先是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墨燃,然后才抬眼看向薛蒙,一双丹凤眼透着些寒意。
“闯祸了?”
墨燃服气。
师尊有一种能力,总能立刻对事情作出最准确的判断。
薛蒙道:“师尊,墨燃下山一趟,犯下偷窃,淫‖乱二罪,请师尊责处。”
楚晚宁面无表情地沉默一会儿,冷冷地:“知道了。”
墨燃:“…………”
薛蒙:“…………”
两人都有些懵,然后呢?没有然后了?
然而就在墨燃心中暗生侥幸,偷眼抬头去看楚晚宁的时候,却冷不防瞥见一道凌厉的金光,猛然划破空气,嗖的一声犹如电闪雷鸣,直直地抽在了墨燃脸颊!!
血花四溅!
那道金光的速度太惊人了,墨燃别说躲闪,就连闭眼都来不及闭,脸上的皮肉就被削开,火辣辣的剧痛。
楚晚宁负手而立,冷冷站在萧杀的夜风里,空气中仍然弥漫着凶灵厉鬼的浊气,此刻又混杂了人血的腥味,使得后山禁地显得愈发阴森可怖。
抽了墨燃的,正是楚晚宁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束柳藤,那藤条窄细狭长,上面还生着碧绿嫩叶,一直垂到靴边。
明明是如此风雅之物,原本应该令人想到诸如“纤纤折杨柳,持此寄情人”之类的诗句。
可惜了,楚晚宁既不纤纤,也没有情人。
他手中的柳藤,其实是一把神武,名叫天问。此时此刻,天问正流窜着金红色的光芒,照彻整片黑暗,也将楚晚宁深不见底的眼眸,映得粲然生辉。
楚晚宁上下唇一碰,森然道:“墨微雨,你好大的胆子。真当我不会管束你么?”
如果是真正十五岁的墨燃,可能还不会把这句话当回事,以为师尊只是说着吓唬自己。
可是重生后的墨微雨,早就在上辈子用鲜血彻底领教了师尊的“管束”,他顿时觉得牙棒子都疼,脑子一热,嘴里就已经开始死不认账,想把自己摘干净。
“师尊……”脸颊淌血,墨燃抬起眼睛,眸子里染着一层水汽。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定然是可怜极了,“弟子不曾偷……不曾淫‖乱……师尊为何听了薛蒙一句话,问也不问,就先打我?”
“…………”
墨燃对付伯父有两大绝技,第一,装可爱。第二,装可怜。现在他把这套照搬到楚晚宁身上,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:“难道弟子在你眼里,就如此不堪吗?师尊为何连个申辩的机会都不愿给我?”
薛蒙在旁边气的跺脚:“墨燃!!你、你这个狗腿!你、你臭不要脸!师尊,你别听他的,别被这混账东西迷惑!他真偷了!赃物都还在呢!”
楚晚宁垂下眼睫,神色冷淡:“墨燃,你当真不曾偷窃?”
“不曾。”
“……你应当知道,对我说谎会是什么后果。”
墨燃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,他能不知道吗?但仍是死鸭子嘴硬:“请师尊明鉴!”
楚晚宁抬了抬手,金光熠熠的藤蔓再次挥来,这次却没有抽在墨燃脸上,而是将墨燃捆了个结实。
这滋味儿太熟悉了。柳藤“天问”除了日常抽人之外,还有个作用——
楚晚宁盯着被天问牢牢锁住的墨燃,再次问道:“可曾偷窃?”
墨燃只觉得一阵熟悉的剧痛直击心脏,仿佛有一条尖牙利齿的小蛇,猛然扎入胸腔,在五脏六腑内一阵翻腾。
伴随着剧痛的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,墨燃情不自禁地张口,嗓音喑哑:“我……不曾……啊……!!”
似乎觉察到他在说谎,天问的金光愈发狂暴,墨燃痛的冷汗直冒,却仍拼命抵御着这般酷刑。
这就是天问除了抽人之外的第二个作用,供审。
一旦被天问捆住,就没人能在天问之主面前撒谎,无论是人是鬼,是死是活,天问都有办法让他们开口,讲出楚晚宁想知道的答案。
上辈子只有一个人,最后靠着强悍的修为,终于做到了在天问面前死守秘密。
那个人就是成了人界帝君的墨微雨。
重生之后的墨燃抱着一丝侥幸,以为自己应该仍能如当年那般,抗住天问的逼审,但死咬着嘴唇半天,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漆黑的眉宇渗下,他浑身发抖,终于还是痛得拜倒在楚晚宁靴前,大口喘‖息着。
“我……我……偷了……”
疼痛骤然消失。
墨燃还没缓过气,又听楚晚宁问了下一句,声音更冷。
“可曾淫/乱?”
聪明人不做蠢事,既然刚刚都没有抵御住,那现在更加没有可能。这次墨燃连反抗都不反抗,剧痛袭来时就连声嚷道:“有有有有!!!师尊不要了!不要了!”
薛蒙在旁边脸色都青了,震惊道:“你、你怎能……那个容九可是个男人,你居然……”
没人理他,天问的金光慢慢黯下去,墨燃大口大口喘着气,浑身湿的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,面白如纸,嘴唇仍不住颤抖着,倒在地上动弹不能。
透过汗湿的眼睫,模糊地看见楚晚宁戴着青玉冠,广袖及地的儒雅身影。
一股强烈的仇恨猛然涌上心头——楚晚宁!上辈子本座那样对你,果然没错!!哪怕再活一遍,还是怎么瞧你怎么讨厌!我操‖你祖宗十八代!!
楚晚宁并不知道这孽徒要操自己祖宗十八代,他面色阴郁地原地站了一会儿,然后说。
“薛蒙。”
薛蒙虽然知道如今富商阔少间多流行男色,很多人玩弄小倌只是为了图新鲜,并非真就是喜欢男人,但他依然有些无从消化,僵了一会儿才道:“师尊,弟子在。”
“墨燃犯贪盗、淫‖乱、诓骗三戒,把他带去阎罗殿悔过。明日辰时押至善恶台,当众戒罚。”
薛蒙一惊:“什、什么?当众戒罚?”
当众戒罚的意思就是把犯了重戒的弟子拎到全门派的弟子面前,当着所有人的面,连饭堂大娘都拉过来,给人定罪,当场惩罚。
丢人丢面子。
要知道墨燃可是死生之巅的公子,虽说门派内戒律森严,但是由于墨燃身份特殊,伯父怜他自幼失去父母,在外面流离失所整整十四年,因此总是会忍不住私心袒护,就算犯了过错,也只是私下里训上几句,连打都不曾打过。
可师尊居然丝毫不给尊主面子,要把人家宝贝侄子拎到善恶台,当真全门派的面批‖斗墨公子,给墨公子小鞋穿。这也是薛蒙始料未及的。
对此,墨燃倒是毫不意外。
他躺在地上,嘴角泛起一丝冷笑。
他这位师尊多伟大,多铁面无私啊。
楚晚宁的血是冷的,上辈子,师昧死在他面前,墨燃哭着求他,拉着他的衣摆,跪在地上求他相助。
但楚晚宁置若罔闻。
于是他的徒弟就那么在他面前咽气,墨燃就那么在他旁边哭得肝肠寸断,他却袖手旁观,置之不顾。
现在不过把他送上善恶台,论公处置而已,有什么好奇怪的。
墨燃只恨现在自己修为太弱,不能扒他的皮,抽他的筋,喝他的血,不能尽情地揪着他的头发凌‖辱他,不能折磨他毁掉他的尊严让他生不如死……
眼神里兽类的凶恶一时没有藏住,楚晚宁看见了。
他淡淡瞥过墨燃的脸,斯文儒雅的脸庞上,没有多余的表情。
“你在想什么?”
要命!
天问还没收回去!
墨燃再次感到捆着自己的藤蔓一阵绞缩,五脏六腑都要被拧成残渣,他痛的大叫一声,喘着气把脑子里的想法吼了出来——
“楚晚宁,你能耐!回头看我不操/死你!”
鸦雀无声。
楚晚宁:“………………”
薛蒙都惊呆了: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”
天问倏忽收回楚晚宁掌中,化成点点金光,而后消失不见。天问是融在楚晚宁的骨血之中的,随召随出,随消随散。
薛蒙脸色煞白,有些结巴:“师、师师尊……”
楚晚宁没吭声,垂着墨黑纤长的睫毛,看着自己手掌出了会儿神,然后才簌簌抬起眼帘,一张脸居然没有崩坏,只是面色更阴冷了些,他用“孽徒当死”的眼神,盯了墨燃片刻,然后低沉道:
“天问坏了,我去修。”
楚晚宁扔下这么句话,转身就走。
薛蒙是个蠢孩子:“天、天问这种神武,会坏么?”
楚晚宁听到了,又用“孽徒当死”的眼神,回头瞥了他一眼。薛蒙顿时不寒而栗。
墨燃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,面目呆滞。
他刚刚肖想的确实是找机会操‖死楚晚宁,他深知这位人称“晚夜玉衡,北斗仙尊”的楚宗师素来注重修雅端正,最受不了被他人踩在脚底下玷污碾压。
但这种事情怎么能让楚晚宁知道!
墨燃弃犬似的呜了一声,捂住脸。
想起楚晚宁临走时的那个眼神,他觉得,自己大概真的离死不远了。
7.本座爱吃抄手烈日当头。
死生之巅百里恢弘,廊庑绵延。
作为修仙众派中的后起之秀,它和上修界那些名门望族颇为不同。
拿如今最鼎盛的临沂儒风门来说吧,人家的主殿叫做“六德殿”,意在希望弟子能够“智、信、圣、义、仁、忠”,六德俱全。弟子居住区域,叫做“六行门”,告诫门徒彼此之间要“孝、友、睦、姻、任、恤”。授课的地方叫做“六艺台”,指的是,儒风门弟子需要精通“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”六般技艺。
总而言之,就是高雅得无边无际。
反观死生之巅,不愧是贫寒出身,名字取的那叫一个一言难尽,“丹心殿”,“善恶台”,那都算好的,大概是墨燃他爹和他伯父实在没读过几天书,想到后来憋不出几个字了,开始胡闹,发挥类似于“薛丫”之类的取名天赋。
所以死生之巅有很多抄袭地府的名字,比如弟子自我反省的暗室,就叫阎罗殿。
连接休憩区和教习区的玉桥,叫做奈何桥。饭堂叫做孟婆堂,演武场叫做刀山火海,后山禁地叫做死鬼间,诸如此类。
这些还算好的,再偏些的地方干脆就叫“这是山”“这是水”“这是坑”,以及著名的“啊啊啊”“哇哇哇”两座陡峭悬崖。
长老们的寝殿自然也难逃窠臼,各自都有各自的绰号。
楚晚宁自然也不例外,他这人喜好宁静,不愿意与众人住在一起,他的居所修在死生之巅的南峰,隐没在一片修竹碧海中,庭前蓄有一池,池中红莲蔽日,由于灵力丰沛,池中终年芙蓉盛开,灿若红霞。
门徒暗中称此风景秀美之地为——
红莲地狱。
墨燃想到这点,不由地笑出声来。
谁让楚晚宁整天一张晚·娘脸,门中弟子看到他就跟看到修罗厉鬼似的,厉鬼待着的地方不叫地狱叫什么?
薛蒙打断了他的遐想:“亏你还笑得出来!快把早饭吃了,吃完之后跟我去善恶台,师尊今日要当众罚你!”
墨燃叹了口气,摸摸脸上的鞭痕:“嘶……痛。”
“活该!”
“唉,不知道天问修好了没有,没修好可别再拿出来审我了,谁知道我又会胡说八道些什么。”
面对墨燃真心实意的忧心忡忡,薛蒙的脸都涨红了,怒道:“你要是敢当众出言非、非礼师尊,瞧我不拔了你舌头!”
墨燃捂脸摆手幽幽道:“不用你拔,不用你拔,师尊再拿柳藤捆我,我就当场自裁以证清白。”
辰时到,墨燃照规矩被带上善恶台,他放眼望去,下面一片深蓝色的人海。死生之巅的弟子都穿着门派衣袍,蓝得几乎有些发黑的劲装轻甲,狮首腰带,护手和衣摆处镶着的银边闪闪发亮。
旭日东升,善恶台下,一片甲光。
墨燃跪在高台上,听司律长老在他面前宣读着长长的罪责书。
“玉衡长老门下徒,墨微雨,目空法度,罔顾教诲,不遵门规,道义沦丧。触犯本门第四、第九、第十五条戒律,按律当杖八十,抄门规百遍,禁足一月。墨微雨,你可有话要辩?”
墨燃看了一眼远处的白色身影。
那是整个死生之巅,唯一不用穿统一蓝底银边袍的长老。
楚晚宁雪缎为衣,银雾绡为薄罩,宛如披着九天清霜,人却显得比霜雪更薄凉。他静静坐着,距离有些远,墨燃看不太清他脸上的表情,但想也知道这人定是毫无波澜的。
深吸一口气,墨燃道:“无话可辩。”
戒律长老又按规矩,问下面的众弟子:“若有对判决不服,或令有陈词者,可于此时一叙。”
下面的一众弟子都开始踌躇犹豫,面面相觑。
他们谁都没有料到,玉衡长老楚晚宁居然真的能把自己徒弟送上善恶台,当众惩戒。
这事儿说好听了,叫铁面无私,说难听了,叫冷血魔头。
冷血魔头楚晚宁淡淡地支着下巴,坐在位置上,忽然有人用扩音术喊道:“玉衡长老,弟子愿为替墨师弟求情。”
“……求情?”
那弟子显然觉得墨燃是尊主的亲侄子,哪怕现在犯了错,以后的前途依然还会是光明一片,于是决意要趁机讨好墨燃。他开始胡说八道:“墨师弟虽有过错,但他平日里友爱同门,帮助弱小,请长老看在他本质非恶的份上,从宽处理!”
打算讨好墨师弟的显然不止一个。
渐渐的,替墨燃说话的人多了起来,理由千奇百怪无所不有,连墨燃自己听的都尴尬——他什么时候“赤子之心,胸怀天下”过了?这开的是惩戒会,不是表彰会吧?
“玉衡长老,墨师弟曾经替我除魔卫道,斩杀棘手凶兽,我愿替墨师弟请功,功过相抵,望长老减刑!”
“玉衡长老,墨师弟曾在我走火入魔时,帮我疏解心魔,我相信墨师弟这次犯错,只是一时糊涂,还请长老减轻对师弟的责罚!”
“玉衡长老,墨师弟曾赐我灵丹妙药,救我母亲,他本是仁善之人,还请长老轻罚!”
最后一个人的说辞被前一个抢了,一时无话可编,眼见着楚晚宁清寒的眼眸扫过来,急中生智口不择言道:“玉衡长老,墨师弟曾助我双修——”
“噗。”有人憋不住笑喷了。
那弟子顿时面红耳赤,讪讪退了下去。
“玉衡,息怒、息怒……”戒律长老见状不妙,忙在旁边劝他。
楚晚宁森冷道:“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。他什么名字?谁的徒弟?”
戒律略微犹豫,而后硬着头皮轻声道:“小徒耀敛。”
楚晚宁挑了挑眉:“你的徒弟?要脸?”
戒律长老不免尴尬,红着老脸岔话题:“他唱吟还是不错的,收来祭祀时帮得上忙。”
楚晚宁哼了一声,转过脸去,懒得和这不要脸的戒律长老废话了。
死生之巅上下数千人,出十几个狗腿,很正常。
墨燃看那几位兄台言之凿凿的样子,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,厉害厉害,原来擅长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不止自己,咱这门派内人才济济啊。
被念了无数遍“玉衡长老请开恩”的楚晚宁,终于朝众弟子发话了。
“替墨微雨求情?”他顿了顿,说道,“可以,你们都上来。”
那些人不明其臼,战战兢兢地上去了。
楚晚宁掌中金光闪过,天问听命而出,嗖的一声将那十几个人捆作一团,牢牢绑在原处。
又来!!
墨燃都快绝望了,他看到天问就腿软,真不知道楚晚宁是哪儿搞来的这么变态的武器,得亏他上辈子不曾娶亲,谁家姑娘许给他,不活生生被抽死,也要活生生被问死了。
楚晚宁眼神中颇有嘲讽,他问其中一个人:“墨燃曾经帮你除魔卫道?”
那弟子哪里抗得住天问的折磨,立刻嚎道:“没有!没有!”
又问另一个:“墨燃助你摆脱走火入魔?”
“啊啊!!不曾!不曾!”
“墨燃赐你灵丹妙药?”
“啊——!救命!不不不!我编的!是我编的!”
楚晚宁松了绑,但随即扬手狠狠一挥,噼里啪啦火光四溅,天问猛然甩出,照着那几个说谎的弟子背上狠抽过去。
刹那间惨叫连连,鲜血飞溅。
楚晚宁拧着剑眉,怒道:“喊什么?给我跪下!戒律使!”
“在。”
“给我罚!”
“是!”
结果那些人非但没有捞到好处,反而每个人因为触犯诓骗节律,各自被打了十棍,外加玉衡长老法外附赠的狠狠一柳藤。
入夜后,墨燃趴在床上,虽然已经上过了药,但背后全是交错的累累伤痕,连翻身都做不到,痛的泪眼汪汪,直吸鼻子。
他生的可爱,如此呜咽蜷缩的模样就像一只挨打了的毛绒猫崽子,可惜他想的内容却实在不像个崽子该有的。
他揪着被褥,咬着床单,幻想这就是楚晚宁那孙子,他咬!踹!踢!撕扯!
唯一的安慰是师昧端了亲自做的抄手来探望他,被那双温柔怜惜的眼睛凝视着,墨燃眼泪掉得更凶了。
他才不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,他喜欢谁,就爱跟谁撒娇。
“这么痛啊?你还起不起得起来身?”师昧坐在他床边直叹气,“师尊他……他下手也太狠了些。瞧把你打的……有几处伤口,血到现在都没止住。”
墨燃听他心疼自己,胸腔渐渐升起一股暖流,明润的眼睛从被褥里抬起,眨了眨。
“师昧你这么在乎我,我、我也就不疼啦。”
“唉,看你这样,怎会不疼?师尊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,以后还敢犯这么大错么?”
烛光里,师昧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地瞧着他,那风情万种的眼眸,波光盈盈,宛如温吞春水。
墨燃心下微动,乖巧道:“再也不会了。我发誓。”
“你发誓有哪回当了真?”但说归说,师昧终于笑了笑,“抄手放凉了,你起的来么?起不来就趴着,我喂你吃。”
墨燃原本已经爬起一半了,一听这话立刻瘫倒做半身不遂状。
师昧:“……”
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,墨燃最爱吃的都是师昧做的抄手,皮薄如云烟,馅嫩如凝脂,每一只都莹润饱满,滑软鲜香,入口即化,唇齿留芳。
尤其是汤头,熬的奶白醇厚,撒着碧绿葱花,嫩黄蛋丝,再浇上一勺蒜泥煸炒过的红油辣浇头,吃到胃里,像是能暖人一辈子。
师昧一勺一勺,小心翼翼地喂他,一边喂,还一边跟他说:“今天没有搁红油,你伤的厉害,吃辣不容易好,就喝骨头汤吧。”
墨燃凝望着他,简直移不开视线,笑着说:“辣的不辣的,只要你做的,都好吃。”
“真会说话。”师昧也笑,夹起卧在汤里的一个荷包蛋,“赏你个溏心的,知道你喜欢。”
墨燃嘿嘿地笑了起来,额头呆呆翘起一撮乱发,像是开了一朵花:“师昧。”
“怎么了?”
“没啥,就是叫叫你。”
“……”
呆毛晃呀晃呀。
“师昧。”
师昧忍着笑:“就是叫叫我?”
“嗯嗯,就是叫叫你,觉得好开心。”
师昧愣了一下,温柔地摸了摸他的额头:“这傻孩子,可不会是发烧了吧?”
墨燃噗的一声笑出来,打个半个滚,侧脸瞅着他,目光明亮,像是盛满了细碎星辰。
“要是能天天吃上师昧做的抄手,那就太好了。”
这不是一句假话。
师昧死后,墨燃一直很想再尝一次他做的龙手抄,可是那样的滋味,却再也回不来了。
那时候楚晚宁还没有与他彻底决裂,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愧疚,看着墨燃一直跪在师昧棺前发愣,楚晚宁悄然去了厨房,和面剁馅,细细地包了几个抄手。只不过还没有包完,就让墨燃看见了,痛失挚爱的墨燃根本无法忍受,只觉得楚晚宁的这种行为是在嘲讽自己,是在拙劣的效仿,是在刻意刺痛自己。
师昧死了,楚晚宁明明可以救的,却不肯施以援手,事后还想替师昧包抄手给自己吃,难道他竟以为这样会让自己高兴?
他冲进厨房打翻了所有的器皿,雪玉饱满的抄手滚了满地。
他朝着楚晚宁吼:“你算什么东西?你也配他用过的东西?也配做他做过的菜?师昧死了,你满意了吗?你是不是非得把你所有的徒弟都逼死逼疯,你才甘心?楚晚宁!这世上再也没人能做出那一碗抄手了,你再模仿,也像不了他!”
如今这一碗,他吃的既高兴,又感慨,慢慢的吃到后面,虽还笑着,眼眶却有些湿润了。幸好烛光黯淡,师昧看不太清他的细微的神情。
墨燃说:“师昧。”
“嗯?”
“谢谢你了。”
师昧一愣,旋即温柔笑道:“不就是一碗抄手么?至于跟我这么客气,你要是喜欢,我以后常做给你吃就是了。”
墨燃想说,不止是谢你一碗抄手。
还想谢谢你,上辈子也好,这辈子也罢,只有你是真的看得起我,没有介意我的出身,介意我在外面摸爬滚打,不择手段的十四年。
还想谢谢你,若不是因为忽然想起了你,重生之后,恐怕我也会忍不住杀了容九,再铸成大错,再走上昔日老路。
幸好这辈子,重生在你死去之前,我定然要将你护的好好的,若是你有恙,楚晚宁那个冷血魔头不愿救你,还有我。
可是这些话哪里能说出口呢?
最后墨燃只是咕嘟咕嘟把汤都喝完了,连根葱都没有剩下,然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,酒窝深深的,像绒毛小奶猫一般很是可爱。
“明天还有吗?”
师昧哭笑不得:“不换些别的?不腻么?”
“天天吃都不腻,就怕你嫌我烦。”
师昧摇头笑道:“不知道面粉还够不够,要是不够,怕是做不了,如果不行的话,你看糖水鸡蛋好不好?也是你爱吃的。”
“好呀好呀。只要你做的,什么都好呀。”
墨燃心中草长莺飞,开心得恨不得抱着被子打两个滚。
看看师昧多贤惠,楚晚宁,你尽管抽我吧!反正我躺在床上还有美人关心伺候,哼哼哼!
想到自己那位师尊,刚刚的柔情里又忍不住掺上一捧怒火。
墨燃重新开始怨念地抠着床板缝,心道,什么晚夜玉衡,什么北斗仙尊,都他‖妈的狗屁鬼扯!
楚晚宁,咱们这辈子走着瞧!!
8.本座受罚了墨燃在床上死鱼一样地躺了三天,伤口刚刚收敛,就接到传讯,让他滚去红莲水榭做苦力。
这也是惩罚的一部分,墨燃被禁足期间,不得下山,但也不能闲着,必须给门派打杂帮忙,做些苦差事。
通常而言,这些差事都是诸如:帮孟婆堂的大娘刷盘子,擦洗奈何桥柱子上的三百六十五只石狮子,誊抄枯燥至极的存档卷宗,等等。
但是红莲水榭是什么地方?是楚晚宁那孙子的居所,人称红莲地狱的修罗场。
死生之巅没有几个人去到过那里,而进去过的所有人,出来之后不是被打断了胳膊就是打断了腿。
所以楚晚宁的寝居,除了红莲地狱外还有个更接地气的外号:断腿水榭。
派中流传一段戏言:“水榭藏美人,美人诏天问。入我断腿门,知我断腿苦。玉衡长老,助您自绝经脉的不二选择。”
曾经有不怕死的女弟子,色胆包天,居然敢垂涎玉衡长老的美色,趁着月黑风高,偷偷溜到南峰,扒在屋檐上,意欲窥伺长老沐浴更衣。
结果可想而知,那位女勇士被天问打的死去活来,哭爹喊娘,在床上躺了整整一百多天下不来。
且楚晚宁还放了狠话,若敢再犯,直接抠了人家眼睛。
看到没?多没风度的言辞!多不解风情的行为!多令人发指的男人!
门派中,本来有些天真无邪的傻妹子,仗着自己是女子,想着玉衡长老应该会怜香惜玉,总是在他面前嘻嘻哈哈的,妄图引起长老的注意。不过自从长老手刃女流氓之后,这就再也没人敢打他的主意了。
玉衡长老,男女通抽,毫无君子气度,除了脸好看,哪儿哪儿都不行——这是派中弟子对楚晚宁的评价。
来传讯的小师弟颇为同情地看着墨燃,忍了忍,还是没忍住:“墨师兄……”
“嗯?”
“……玉衡长老的脾气那么差,去了红莲水榭的人,没一个是能站着出来的,你看看,要不然,就说自己伤口还没愈合,求玉衡长老放你去刷盘子吧?”
墨燃很是感激这位师弟的菩萨心肠,然后拒绝了他。
求楚晚宁?
算了吧,他可不想再被天问伺候一顿。
于是费力地穿好衣裳,拖着沉重的步子,极不情愿地往死生之巅的南峰走去。
红莲水榭,红莲地狱,楚晚宁的居所,方圆百里见不到个活人。
没有人愿意靠近他住的地方,楚晚宁糟糕的品味和阴晴不定的性格,使得门派中人人对他敬而远之。
墨燃有些忐忑,不知道楚晚宁会惩罚自己做什么,一路胡思乱想着来到南峰峰顶,穿过重重叠叠的修竹林后,大片大片锦绣红莲映入眼帘。
此时正值清晨,旭日东升,映得天边织锦灿烂,火红的云霞与池中接天莲叶的红色芙蓉交相辉映,浩浩荡荡,波光明灭。池上曲廊水榭娉婷静立,依山一帘水瀑喧豗,细碎晶莹的水珠叮叮咚咚敲击着石壁,水雾蒸腾,烟光凝绯,宁静中显出几分妖娆。
墨燃对此的感受是:
呕。
楚晚宁住的地方,不管再好看,他都是呕!
看看,多么的骄奢淫逸,多么的铺张浪费,弟子们的屋舍一个个紧密相连,房间占地都不大,他玉衡长老倒好,一个人占了一整座山头,还挖了三个大池子,栽满莲花,好吧,虽说这些莲花都是特殊品种,能炼成圣品良药,但是——
反正就是不顺眼。恨不能一把火把这断腿水榭给烧了!
腹诽归腹诽,鉴于自己今年贵庚十六,无力与楚宗师一争高低,墨燃还是来到楚晚宁的居所前,立在门口,眯起眼睛,甜腻腻地开口装孙子。
“弟子墨燃,拜见师尊。”
“嗯,进来吧。”
屋子里杂乱无章,冷血魔头楚晚宁一身白袍,衣襟交叠得高且紧,颇有些禁欲的气韵。他今日束着高高的马尾,戴着黑色金属护手,坐在地上捣鼓着一堆机关零件,嘴里还咬着一支笔。
面无表情地看了墨燃一眼,他咬着笔杆子,含混不清的说:“过来。”
墨燃过去了。
这实在是有些难度,因为这个屋子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令人落脚的地方,到处撒落着图稿和金属断木。
墨燃眉头抽搐,上辈子他没有进过楚晚宁的房间,不知道这个衣冠楚楚的美男子,所住之处居然乱的如此……一言难尽。
“师尊这是在做什么?”
“夜游神。”
“啥?”
楚晚宁有些不耐烦,可能是因为含着笔,不便讲话:“夜游神。”
墨燃默默看了眼地上一堆乱七八糟的零件。
他的这位师尊被誉为楚宗师,并不是浪得虚名。凭心而论,楚晚宁是个非常强悍的男人,无论是他那三把神级武器,他的结界之术,还是他的机关制造术,都不愧于“登峰造极”四个字。这也是为什么他脾气那么差,那么难伺候,但各大修仙门派仍然争破脑袋要抢他的原因。
对于“夜游神”,重生过来的墨燃很清楚。
那是楚晚宁造的一种机甲,售价低廉,战斗力强悍,可以在夜间守护下修界的普通百姓不受一般鬼魅侵扰。
在前世,制作完善的夜游神几乎成了家家户户必备的机甲,每只的价格相当于一把笤帚,效果还比龇牙咧嘴的门神好用的多。
楚晚宁死后,这些夜游神依然守护着那些请不起道长的穷苦人家。这悲天悯人的胸襟,配上楚晚宁对徒弟们的薄情……呵呵,着实令墨燃鄙薄。
墨燃坐了下来,看着此时还只是一堆零件的“夜游神”,前尘往事忽悠悠地从心底溜过去,他忍不住拿起一只夜游神的手指关节,抓在手中细看。
楚晚宁扣上了零部件的隼卯,总算腾出手来,拿下一直咬在口中的笔,瞪了墨燃一眼:“那个刚刚上了桐油,不可以碰。”
“哦……”墨燃把手指关节放下了,调整情绪,仍是人畜无害的可爱模样,笑眯眯地问,“师尊召我过来,是打算让我帮忙吗?”
楚晚宁说:“嗯。”
“做什么?”
“把屋子收拾了。”
墨燃的笑容僵住了,他看着这地震过后一般的房间:“………………”
楚晚宁是仙术上的天才,也是生活上的白痴。
在收拾到第五只打碎了没有及时扫掉的茶杯后,墨燃终于有些受不了了:“师尊,你这屋子多久没打理了?我的天,这么乱!”
楚晚宁正在看图纸,闻言头也不抬:“差不多一年。”
墨燃:“………………”
“你平时,睡哪儿?”
“什么?”那图纸可能有点问题,楚晚宁被人打扰,显得比平日还要更加不耐烦,揉着自己的头发,怒气冲冲地答道,“当然是睡床。”
墨燃看了一眼那张床,上面堆满了已经完成大半的各种机甲,还有锯子斧头锉刀等一系列工具,各个寒光闪闪,锋锐无比。
厉害,这人睡觉怎么没把自己脑袋给切下来?
忙活了大半天,地板上的木屑灰尘扫满了三只簸箕,抹书柜架子的白巾黑了十多块,到了正午,也才整理了一半。
操他妈的楚晚宁,这人真是比毒妇还毒。
整理房间看起来不是什么严重的惩罚,说出去也不像是苦力,可是谁知道是这样一座三百六十五天没有清扫过的鬼地方?别说自己浑身都是伤疤,哪怕自己现在是身体康健,这样折腾都能累去半条命!
“师尊啊……”
“嗯?”
“你这堆衣服……”大概堆了三个月了吧。
楚晚宁总算把夜游神的一条胳膊接好了,他揉着酸疼的肩膀,抬眼看了看衣箱上垒成山的那些衣袍,冷淡道:“我自己洗。”
墨燃松了口气,谢天谢地,随后有些好奇:“哎?师尊还会洗衣服?”
楚晚宁看了他一眼,过了一会儿,冷冷道:“这有何难?丢到水里,浸一下,捞起来,晒干即可。”
“…………”真不知道听到这句话,那些怀春思慕楚宗师的姑娘们会作何感想。墨燃深深觉得,这中看不中用的男人实在是令人嫌弃,说出去得碎了多少春闺心事。
“时辰不早了,你随我去饭堂吧,剩下的回来再理。”
孟婆堂里人来人往,死生之巅的弟子们三五成群地都在吃饭,楚晚宁拿漆木托盘端了几个菜,默默地坐到了角落里。
以他为核心,周围二十尺内,渐渐空无一人。
没人敢和玉衡长老坐得太近,生怕他一个不高兴,甩出天问就是一顿狂抽。楚晚宁自己其实也很清楚这点,不过他不介意,冷冰冰的一个美人坐在那里,斯斯文文地吃着碗里的东西。
不过今天,不太一样。
墨燃是他带来的,自然得跟在他身边。
别人怕他,墨燃也怕,但好歹是死过一次的人,对楚晚宁的恐惧并没有那么厉害。
尤其是初见之后的畏惧渐渐消退之后,前世对楚晚宁的厌憎,就慢慢地浮现出来。楚晚宁再厉害又怎么样?上辈子还不是死在了他手里。
墨燃在他面前坐下来,镇定自若地嚼着碗里的糖醋排骨,嘎吱嘎吱地咬着,很快骨头吐成一座小山。
楚晚宁忽然一摔筷子。
墨燃一愣。
“……你吃饭能不能别吧唧嘴?”
“我嚼骨头,不吧唧嘴怎么嚼?”
“那就别吃骨头。”
“可我喜欢吃骨头啊。”
“滚旁边吃去。”
两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响,已经有弟子在偷眼看他们了。
墨燃忍着把饭盆扣在楚晚宁头上的冲动,抿着油光光的嘴唇,过了一会儿,眯起眼睛,嘴角揉出一丝甜笑。
“师尊别喊的这么大声嘛。让别人听见了,岂不会笑话我们?”
楚晚宁一向脸皮薄,果然声音轻了下来,低声说:“滚。”
墨燃笑得直打跌儿。
楚晚宁:“………………”
“哎,师尊你别瞪我,吃饭吧,吃饭。我尽量小点声。”
墨燃笑够了,又开始装乖巧,啃骨头的声音果然小了很多。
楚晚宁吃软不吃硬,见墨燃听话,脸色稍微缓和,不再那么苦大仇深了,低着头,斯斯文文地吃着自己的青菜豆腐。
没安分太久,墨燃又开始作了。
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毛病,总之这辈子看到楚晚宁,就想作天作地,惹人家生气。
于是楚晚宁发现墨燃虽然不大声嚼吧了,但是,他开始拿手抓着排骨吃,吃的满手油腻,酱汁发亮。
楚晚宁额角青筋暴起,忍。
他垂下睫毛,不去看墨燃,自己管自己吃饭。
不知道墨燃是不是因为吃的太开心,太忘形,一个不小心,把啃完的骨头丢到了楚晚宁的饭碗里。
楚晚宁瞪着那块狼藉狰狞的排骨,周遭的空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结冷冻。
“墨燃……!!!”
“师尊……”墨燃颇有些惶恐,也不知道几分是真,几分是假,“那个……呃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才怪。
“……”
“你别生气,我这就给你夹出来。”
说着真的就伸出筷子,嗖的插到了楚晚宁的碗里,迅速挑走了那块排骨。
楚晚宁脸色铁青,好像快恶心地昏过去了。
墨燃睫毛簌簌,清秀的脸上颇有几分可怜兮兮的委屈:“师尊这是嫌弃我?”
“……”
“师尊,对不起嘛。”
罢了。
楚晚宁心想。
何必跟小辈一般见识。
他放弃了召唤天问把墨燃抽一顿的冲动,但食欲已经一扫而空,起身道:“我吃饱了。”
“哎?就吃这么点儿啊?师尊你碗里都没怎么动过呢。”
楚晚宁冷冷道:“我不饿。”
墨燃心里都乐成一朵花儿了,嘴上仍然甜甜的:“那我也不吃了,走,咱们回红莲地——咳,红莲水榭去。”
楚晚宁眯起眼睛:“咱们?”他眼神中颇有嘲讽,然后说道,“谁跟你咱们?长幼尊卑有序,你给我好好说话。”
墨燃嘴上应的勤快,眼睛笑眯眯地弯着,乖巧懂事又可爱。
然而此人心里却在想,长幼尊卑?好好说话?
呵呵,如果楚晚宁能知道上辈子发生的事情,他就应该清楚——最后这世上,只有他墨微雨才是尊。
楚晚宁再是高贵冷傲,不可一世,最后还不是他靴底的一块烂泥,要靠着他的施舍,才能苟且地活下去?
快步跟上师尊的步伐,墨燃脸上仍挂着颇为灿烂的笑容。
如果师昧是他心中的白月光,楚晚宁就是那根卡在他喉咙里的破鱼刺,他要把这根刺□□捏碎,或是咽下去,被胃液腐蚀。
总之,这一次重生,谁他都可以放过。
却绝不会放过楚晚宁。
不过,楚晚宁好像也没打算轻易饶了他。
墨燃站在红莲地狱的藏书阁前,看着五十列十层高的书架,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“师尊,你说……什么?”
楚晚宁淡淡地:“将这里的书全都擦一遍。”
“……”
“擦完再登记造册。”
“……”
“明日一早我来检查。”
“!!!”
什么!!!他今晚要留宿红莲地狱了么??
可是他还跟师昧约好了,晚上让师昧给自己换药呢!!!
他张了张嘴想要讨价还价,可是楚晚宁懒得理他,宽袖一挥,转身去了机关室,顺带还高冷地关上了机关室的门。
约会泡汤的墨燃陷入了对楚晚宁深深的厌弃当中——他要把楚晚宁的书都烧掉!!
不!
脑筋一转,他想到了一个更损的主意……
9.本座并非戏精楚晚宁的品味实在是糟糕极了。
乏味。枯燥。令人绝望。
瞧瞧这满架子,都是些什么破书!
《上古结界图录》、《奇花异草图谱》、《临沂儒风门琴谱》、《草木集》,唯一算得上消遣的,大概只有几本《蜀地游记》、《巴蜀食记》。
墨燃挑了几本较新的书籍,显然是楚晚宁不常会看的,将里面的书页统统涂抹一遍,画了一堆春宫图。
他一边画一边想,哼哼,这里的藏书没有一万也有八千,等楚晚宁发现其中有几本被改成了□□,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,到那时候,楚晚宁肯定不知道是谁干的,只能生闷气,真是妙极、妙极。
想着想着,居然忍不住抱着书本嘿嘿笑了出声。
墨燃一连涂了十多本书,发挥想象,天马行空,什么□□画什么,那笔法可谓曹衣带水吴带当风,飘逸俊秀的很。要是有人问玉衡长老来借书,凑巧借到了这几本,估计就会流传诸如此类的话——
“玉衡长老人面兽心,居然在《清心诀》里面私夹男女交‖欢的图画!”
“玉衡长老妄为人师,剑谱里面有龙阳断袖的连环画!”
“什么北斗仙尊,衣冠禽兽!”
墨燃越想越好笑,最后干脆捂着肚子,提着毛笔在地上咕噜咕噜滚来滚去,乐得两脚乱蹬,连有人走到藏书阁门口了,他都没有发现。
所以师昧过来的时候,看到的是一个在书堆里打滚,笑成失心疯的墨燃。
师昧:“……阿燃,你这是在做什么?”
墨燃一愣,蹭的一下坐了起来,慌忙把那些黄图统统掩上,摆出一幅人模狗样的脸:“擦,擦地呀。”
师昧忍着笑:“拿衣服擦地?”
“咳,这不没找到抹布嘛。不说这个了,师昧,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?”
“我去你屋子找你,结果没找到,问了别人,才知道你在师尊这里。”师昧进了藏书阁,帮墨燃把那些堆了满地的书一一收好,温柔莞尔,“左右没事,我过来看看你。”
墨燃很是高兴,又有些受宠若惊,抿了抿嘴唇,素来油嘴滑舌的人,居然有些说不出话来。
“那……嗯……那你坐!”兴冲冲地原地转了半天,墨燃有些紧张地说,“我、我去帮你倒茶。”
“不用,我悄悄过来的,要是叫师尊发现,可就麻烦了。”
墨燃挠头:“说的也是……”楚晚宁这个变态!迟早要掰倒他,不再屈于他的淫威之下!
“你晚饭还没吃吧?我给你带了些菜来。”
墨燃眼睛一亮:“龙抄手?”
“噗,你真不腻啊。没带抄手,红莲水榭离的远,我怕带来就坨了。喏,是一些炒菜,你看看对不对胃口?”
师昧把旁边搁着的食盒打开,里面果然是几道红艳艳的小菜。一碟子顺风耳,一碟子鱼香肉丝,一碟子宫保鸡丁,一碟子拍黄瓜,还有一碗饭。
“哎,搁辣椒了?”
“怕你馋的慌,稍微放了些。”师昧笑道,他和墨燃都爱吃辣菜,自然知道无辣不欢的道理,“不过你伤口没有好透,我不敢放太多,稍微提提味儿,也好过没有一点儿红的。”
墨燃开心地直咬筷子,酒窝在烛火之下甜的像蜜糖:“哇!感动的想哭!”
师昧忍笑:“等你哭完菜都凉了。吃完再哭。”
墨燃欢呼一声,筷子甩的飞快。
他吃东西的时候就像饿惨了的犬类,楚晚宁总是看不惯他这副见了鬼的吃相,但是师昧不会嫌弃。
师昧总是温柔的,一边笑着让他吃慢点,一边给他递来一杯茶水。盘子很快见了空,墨燃摸着肚子常舒了口气,眯着眼睛叹息道:“满足……”
师昧似是不经意地问:“是龙抄手好吃,还是这些菜好吃?”
墨燃于饮食上,就像他对初恋的执着,很是痴情。歪过头,黑亮柔润的眼睛望着师昧,咧了咧嘴:“龙抄手。”
“……”师昧笑着摇了摇头。半晌说,“阿燃,我帮你换药吧。”
药膏是王夫人调的。
王夫人早年曾是药学仙门“孤月夜”的一名弟子,她武学薄弱,不喜欢打打杀杀,但却很喜欢学医,死生之巅有一片药圃,她在那里亲手栽种了许多珍贵的草木,因此门派中从来不缺伤药。
墨燃脱了上衣,背对着师昧,身后伤疤仍然隐隐作痛,不过师昧温热的手指蘸着药膏,一点一点地按揉抹开,渐渐地倒也忘了疼,反而有些心猿意马起来。
“好啦。”师昧给墨燃缠上新的绷带,仔细打了个结,“穿上衣服吧。”
墨燃回过头来,看了师昧一眼。昏黄烛火下,师昧肤白欺雪,愈发风情万种,他看得口舌发干,实在不想穿上衣服,但犹豫一会儿,还是低头,迅速把外套披上。
“师昧。”
“嗯?”
在如此幽闭隐秘的书房里,孤男寡男气氛甚好。墨燃原本想讲些风花雪月感天动地的话,奈何他是能把自己年号都定成“戟罢“的文盲,憋了半天,鼓鼓曩囊把脸都憋红了,竟然只憋出了三个字:“你真好。”
“这有什么,都是应该的。”
“我也会对你特别好。”墨燃语气拿捏的很平静,但手掌汗涔涔的,总归出卖了他其实波涛澎湃的内心,“等我厉害了,谁都不能欺负你。师尊也不行。”
师昧不知他为何忽然这样说话,愣了一下,却还是温柔道:“好啊,那以后,都要仰仗阿燃了。”
“嗯嗯……”
墨燃讷讷应了,却被师昧颇有风情的目光刺的更是焦躁,不敢再看,于是低下头去。
对这个人,他一直小心翼翼的,甚至执著的有些一根筋。
“啊,师尊要你擦这么多书?还要连夜造册?”
墨燃在心上人面前还是死要面子的:“还好,赶一赶,来得及。”
师昧说:“我来帮你吧。”
“那怎么行,要是被师尊发现了,非连你一起罚不可。”墨燃很坚定,“时辰不早了,你快回去歇息吧,明早还有晨修。”
师昧拉着他的手,轻声笑道:“没事,他发现不了,我们悄悄的……”
话还没有讲完,就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。
“悄悄地怎样?”
楚晚宁不知何时已经从机关室内出来了,一脸冰冷,丹凤眼中霜雪连绵。他白衣清寒,森然立在藏书阁门口,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,目光在两人交握着的手上停顿些许,复又移开。
“师明净,墨微雨,你们好大的胆子。”
师昧霎时面如白雪,他猛然松开墨燃的手,声若蚊咛:“师尊……”
墨燃也暗道不妙,低下头:“师尊。”
楚晚宁走了进来,不去理睬墨燃,而是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师昧,淡淡地说:“红莲水榭遍布结界,你以为未经通报进入,我会不知道么。”
师昧惶然叩首:“弟子知错。”
墨燃急了:“师尊,师昧只是来给我换个药,马上就走,请不要责难他。”
师昧也急了:“师尊,此事与墨师弟无关,是弟子的错,弟子甘愿领罚。”
“……”
楚晚宁的脸都青了。
他话都不曾说几句,这两人就急着替对方开脱,视他为洪水猛兽,同仇敌忾。楚晚宁沉默一会儿,勉强压制住了抽搐的眉尖,淡淡道:“真是同门情深,令人动容,如此看来,这屋子里倒只有我一个是恶人了。”
墨燃道:“师尊……”
“……别喊我。”
楚晚宁一甩宽袖,不愿再说话。墨燃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,为何气得如此厉害。只猜是楚晚宁一向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拉拉扯扯,不管是哪种意义上的拉拉扯扯,大概都脏他眼睛。
三人静默良久。
楚晚宁忽然掉头,转身就走。
师昧抬起脸,眼眶有些红了,茫然无措道:“师尊?”
“你自去抄门规十遍,回吧。”
师昧垂下眼帘,过了一会儿,轻声道:“……是。”
墨燃仍然在原处跪着。
师昧站起来,看了眼墨燃,又犹豫了,半晌还是再次跪下来,央求楚晚宁。
“师尊,墨师弟伤疤刚刚愈合,弟子斗胆,还请您,不要过分难为他。”
楚晚宁没有吭声,他孑然立在明明灭灭的烛火悬灯之下,过了一会儿,蓦然侧过脸来,只见得剑眉凌厉,目光如炬,怒气冲冲道。
“废话那么多,你还不走?!”
楚晚宁长得原本英俊有余,温柔不足,凶起来更是骇人,师昧吓得抖了一下,唯恐惹怒了师尊,更连累墨燃,连忙躬身退下了。
藏书阁只剩下他们两个人,墨燃暗自叹了口气,说道:“师尊,弟子错了,弟子这就继续造册登记。”
楚晚宁却头也不转地说:“你若累了就回去。”
墨燃倏忽抬起脸来。
楚晚宁冰冷道:“我不留你。”
他怎么会这么好心放过自己?必然有诈!
墨燃机智道:“我不走。”
楚晚宁顿了顿,冷笑:“……好啊,随你。”
说完广袖一甩,转身离去。
墨燃愣住了——没有诈?他还以为楚晚宁必然又要赏自己一顿柳藤呢。
忙到半夜,总算把事情做完了。墨燃打了个哈欠,出了藏书阁。
此时夜色已深,楚晚宁的卧房里仍透出昏黄的灯光。
咦?那讨厌的魔头还没睡啊?
墨燃走过去,准备和楚晚宁打声招呼再离开。进了屋里,才发现楚晚宁已经歇下了,只是这个记性不佳的人,睡前竟忘了熄灭烛火。
又或者,他是做东西做到一半,直接累得昏睡了过去。墨燃看了一眼床榻边拼凑出雏形的夜游神,在心里估摸了这种可能性,最终在看到楚晚宁根本没有摘掉的金属手套,以及手中仍然紧握着的半截机关扣时,确定了这才是真相。
楚晚宁睡着的时候没有那么肃杀冷冽,他蜷在堆满了机甲零件、锯子斧子的床上。东西摊的太多了,其实没有什么位置可以容身,所以他蜷的很小,弓着身子,纤长的睫毛垂着,看起来竟有几分孤寂。
墨燃盯着他,发了一会儿呆
楚晚宁今天……到底在气什么啊?
难道只是气师昧私闯红莲水榭,还想帮自己整理书籍么?
墨燃走近床边,翻了个白眼儿,凑在楚晚宁耳边,用非常小非常小的声音,试着喊了一声:“师尊?”
“……唔……”楚晚宁轻轻哼了一声,抱紧了怀中的冰冷机甲。他睡得很沉,呼吸均匀,没有脱掉的金属手套利齿尖锐,枕在脸侧,像是猫或者豹的爪子。
墨燃见他一时半会儿不像会醒的样子,心中一动,便眯起眼睛,嘴角揉出一抹坏笑。他贴着楚晚宁的耳廓,压低嗓音试探道:“师尊,起来啦。”
“……”
“师尊?”
“……”
“楚晚宁?”
“……”
“嘿,真睡熟了呀。”墨燃乐了,支着胳膊伏在他枕边,笑眯眯地瞧着他,“那太好啦,我趁现在来和你算算总账。”
楚晚宁不知道有人要他算账,依旧阖目沉眠,一张清俊面孔显得很安宁。
墨燃摆出一副威严姿态,可惜他自幼生在乐坊,没读过几天书,小时候耳濡目染的都是市井掐架、话本说书,因此东拼西凑的那些词句,显得格外蹩脚好笑。
“大胆刁民楚氏,你欺君罔上,目无尊王,你这个……嗯,你这个……”
挠挠头,有点词穷,毕竟自己后来称帝,张口闭口骂的不是你这个贱婢就是你这个狗奴,但这些用在楚晚宁身上似乎都不合适。
绞尽脑汁想了半天,突然想到乐坊小姊姊们里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说辞,虽也不太清楚意思,但好像还不错。于是墨燃长眉一拧,厉声道:
“你这薄情寡性的小贱驴蹄子,你可知罪?”
楚晚宁:“……”
“你不说话,本座就当你是认罪了!”
楚晚宁大概是觉得有些吵了,闷闷哼了一声,抱着机甲继续睡。
“你犯下这么大过错,本座按律当判你……嗯,判你嘴刑!刘公公!”
惯性喊完,才意识到刘公公已经是前世的人了。
墨燃想了想,决定委屈自己分饰一下公公。于是谄媚道:“陛下,老奴在。”
而后又立刻清了清喉咙,肃然道:“即刻行刑。”
“谨尊陛下命。”
好了,词儿念完了。
墨燃摩拳擦掌,开始对楚晚宁“用刑”。
所谓嘴刑,其实原本是没有的,是墨燃现编的。
那么这个临时想出的嘴刑该怎么行刑呢?
只见得一代暴君墨燃,郑重其事地清喉咙,目光冷锐凶煞,缓缓贴近楚晚宁雪谷清泉般清寒的脸庞,一点点靠近那双淡色的嘴唇。
然后……
墨燃停了下来,瞪着楚晚宁,抑扬顿挫,一字一顿地骂道:
“楚晚宁,我/操/你妈,你这个举世无双的小、心、眼。”
啪。啪。
凌空虚掴两个嘴巴。
嘿嘿,行刑成功!
爽!
墨燃正乐着,忽然觉得脖子一刺,觉察到异样,猛的一低头,对上一双清贵幽寒的凤目。
墨燃:“……”
楚晚宁声如玉碎冰湖,说不上是仙气更多还是寒意更深:“你在做什么。”
“本座……呸。老奴……呸呸呸!”好在这两句轻若蚊吟,楚晚宁眉心微蹙,看来并未听清。墨燃灵机一动,又抬手啪啪在楚晚宁脸庞附近掴了两掌。
“……”
面对师尊愈发不善的神色,前任人界帝尊十分狗腿地憨笑道:“弟子、弟子在给师尊打蚊子呀。”
10.本座初出茅庐所幸墨燃自个儿演着玩的那出“嘴刑”并未被楚晚宁听个完全。胡说八道一通,勉强让他蒙混了过去。
回到自己寝间时,已经很迟了,墨燃睡了一觉,第二天照旧去晨修。晨修完了后便是一早上他最喜爱的事儿:过早。
早膳之地孟婆堂,随着晨修解散,渐渐人多起来。
墨燃坐师昧对面,薛蒙来得迟,师昧身边的位置被其他人占了,他只得阴沉着脸,勉为其难地端着自己的早点坐到墨燃旁边。
如果要墨燃讲出死生之巅心法的最精妙之处,他一定会说:本门无须辟谷。
和上修界很多飘然出尘的门派不一样,死生之巅自有一套修行的办法,不戒荤腥不需禁食,因此派中的伙食向来丰盛。
墨燃喝着一碗麻辣鲜香的油茶,沿着边儿嘬里头的花生菜碎,酥黄豆,面前一碟焦黄酥脆的生煎包,是专门给师昧打来的。
薛蒙斜眼看了看墨燃,颇为嘲讽:“墨燃,想不到你进了红莲地狱还能站着出来。了不起。”
墨燃头也不抬:“那你也不看看我是谁。”
“你是谁?”薛蒙嗤道,“师尊没把你腿打折,你就狂的不知道自己是哪根葱了?”
“哦,我是葱,那你是啥。”
薛蒙冷笑:“我可是师尊的首席弟子。”
“你自己封的呀?哎,建议你去找师尊落个印,裱起来挂在墙上供着,不然岂不是对不住首席弟子这个称号。”
咔擦一声,薛蒙把筷子捏断了。
师昧连忙在旁边和事儿:“都别吵了,快吃饭吧。”
薛蒙:“……哼。”
墨燃笑嘻嘻地学他:“哼。”
薛蒙怒发冲冠,一拍桌子:“你大胆!”
师昧见情况不妙,忙拉住薛蒙:“少主,这么多人看着呢,吃饭吧,别争了。”
这两人八字不合,虽说是堂兄弟,但是见面就掐,师昧劝了薛蒙后,就苦兮兮地夹在中间缓和气氛,两边说话。
一会儿问薛蒙:“少主,夫人养着的花猫什么时候生?”
薛蒙答:“哦,你说阿狸?我娘弄错了,它没怀,是吃的太多,看起来肚子大而已。”
师昧:“…………”
一会儿又问墨燃:“阿燃,今天还要去师尊那里做工么?”
“应该不用了,该整理的都整理了。我今天帮你抄门规吧。”
师昧笑道:“怎么还有时间帮我?你自己还有一百遍要抄呢。”
薛蒙扬起眉,有些诧异地看向素来安分守己的师昧:“你怎么也要抄门规?”
师昧面露窘色,还没来得及说话,忽然之间,饭堂内嗡嗡的交谈声陡然沉寂下来。三人回过头,看到楚晚宁白衣飘飘地进了孟婆堂,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菜柜前,开始挑拣点心。
一千多个人用餐的饭堂,多了一个楚晚宁,忽然就静的和坟场一样。弟子们全都闷头扒饭,即使要交流,也都说得极轻。
师昧轻轻叹了口气,望着楚晚宁端着托盘,坐在了他照例会坐的那个角落,一个人默默地喝粥,忍不住说:“其实我觉得,师尊有时候挺可怜的。”
墨燃抬起眸子:“怎么说?”
“你看,他坐的地方,别人都不敢靠近,他一来,别人连讲话都不敢大声讲,以前尊主在还好,尊主不在,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,不是孤独的很?”
墨燃哼了一声:“那也是他自找的嘛。”
薛蒙又怒了:“你胆敢嘲讽师尊?”
“我哪里嘲讽他了?我说的都是大实话。”墨燃又给师昧夹了一只生煎包,“就他那种脾气,谁愿意和他呆一起。”
“你——!”
墨燃嬉皮笑脸地瞧着薛蒙,懒洋洋地说:“不服气?不服气你坐过去和师尊吃饭吧,别跟我们坐一起。”
一句话就把薛蒙堵住了。
他虽然敬重楚晚宁,但是也和其他人一样,更多的是畏惧。不由得尴尬气恼,却又无法辩驳,只能踹了两脚桌腿,自个儿和自个儿生闷气。
墨燃脸庞上挂着一丝慵懒的得意,颇为挑衅地瞥了小凤凰一眼,而后视线隔着人群,落在楚晚宁身上。
不知为什么,看着满屋子深蓝银铠里唯一的白色身影,他忽然想到了昨晚蜷在冰冷金属中入睡的那个人。
师昧说的没错,楚晚宁当真是可怜极了。
可那又怎样呢?他越可怜,墨燃便就越开心,想着想着,忍不住嘴角弯起的弧度都明显了一些。
日子过得飞快。
楚晚宁后来没有再传他去红莲水榭,墨燃每天的差事就成了刷盘子洗碗,给王夫人养着的小鸡小鸭喂食,去药圃里除草,倒也清闲的很。
一晃眼,一个月的禁足期已经过去了。
这一日,王夫人把墨燃叫到丹心殿来,摸着他的头,问他:“阿燃,你伤口可都痊愈了?”
墨燃笑眯眯地:“劳伯母挂心,全好了。”
“那就好,以后出门要注意,别再犯那么大错,惹你师尊生气了,知不知道?”
墨燃特别擅长装孙子:“伯母,我知道啦。”
“另外还有一件事。”王夫人从黄花梨小几上那出一封信笺,说道,“你入门已满一年,是承担除魔之责的时候了。昨日你伯父飞鸽传书,特意让你禁足满后,下山去完成此番委派。”
死生之巅的规矩,弟子入门满一年后便要涉世除魔。
首次除魔时,该弟子的师尊会陪同襄助,此外,该弟子还必须邀一位同门与自己一起前往,为的是让弟子们彼此扶持,明晓为何“丹心可鉴、死生不改”。
墨燃眼睛一亮,接过委任函书,撕开匆匆看了一遍,顿时乐得直咧嘴。
王夫人忧心道:“阿燃,你伯父希望你能一战成名,因此委你的乃是重任,尽管玉衡长老修为高深,但打斗之中刀剑无情,他却不一定能护得好你,你千万不要光顾着开心,看轻了敌人。”
“不会,不会!”墨燃连连摆手,笑嘻嘻的,“伯母放心,我一定照顾好自己。”说完就一溜烟准备行囊去了。
“这孩子……”王夫人看着他的背影,温柔秀美的脸庞上满是担心,“怎地接个委派,便能把他高兴成这样?”
墨燃能不高兴吗?
伯父交给他的除魔之事,发生于彩蝶镇,系当地一陈姓员外所托。
先不管那里究竟闹的是哪门子的鬼怪,关键在于上辈子,就是在这个彩蝶镇,他受妖邪蛊惑,失去了心智,于幻境中强行亲吻了师昧,这也是墨燃为数不多的几次和师昧的亲近,实是销魂蚀骨。
况且因为他是受蛊惑的,所以师昧都难以计较。白亲的!亲完人家都没法儿找他算账。
墨燃乐的眼眸都弯成勾了。就连这个委派必须要跟楚晚宁一起完成,他都不介意。
除魔靠师父,撩汉靠自己,这种美差,何乐而不为?
邀了师昧,禀奏师尊,三个人一路快马,来到了闹邪祟的彩蝶镇。
这是个盛产鲜花的镇子,居住区外绵延数十里都是花田,因此镇内总是彩蝶纷飞,故而得了这个名字。
三人抵达的时候已是晚上,村口鼓乐鸣响,热闹非凡,一列身穿大红衣衫的乐手吹着唢呐,从巷子里拐了出来。
师昧奇道:“这是在娶亲么?怎的晚上来娶?”
楚晚宁道:“是冥婚。”
冥婚又称阴婚,配骨,是民间给未婚夭折的男女配下的死后婚姻。这种习俗在穷困的地方并不兴盛,但彩蝶镇十分富庶,因此给生前不曾婚娶的少男少女们找配偶,是司空见惯的事情。
那队冥婚队伍浩浩荡荡,分为两列,一列扛着真的绫罗绸缎,另一列则是纸元宝冥币。就这样簇拥着一张红白相间的八抬大轿,全份金灯执事,从村子里鱼贯而出。
墨燃他们拉过马辔头,站到旁边,让冥婚队先过。轿子走近了,才瞧见里面坐着的不是活人,而是一个纸糊着的鬼新娘。鬼新娘涂脂抹粉,嘴唇鲜红,脸颊边两簇丹霞映着惨白的脸,笑盈盈的模样极为瘆人。
“这村子什么破习惯,真有钱烧的慌啊。”墨燃小声嘀咕道。
楚晚宁说:“彩蝶镇的人十分讲究堪舆术,认为家中不能出现孤坟,否则家运就会受到孤魂野鬼的牵连。”
“……没这说法吧?”
“镇民信其有。”
“哎,也是,彩蝶镇几百年下来了,要跟他们说他们信的邪根本不存在,估摸着他们也接受不了。”
师昧悄声问:“这队冥婚队伍要去哪里?”
楚晚宁道:“刚才我们来的时候经过一个土庙,庙里供奉的不是任何一尊神佛,门楣上还贴着囍字,案台上堆满了红缎子,缎子上写的都是类似于‘天赐良缘’,‘泉下好合’的寄语。我想他们应该是要去那里。”
“那个庙我也注意到了。”师昧若有所思,“师尊,那里供奉着的,是鬼司仪吗?”
“不错。”
鬼司仪,是民间臆想出的一个鬼神形象,人们相信亡魂嫁娶也需要三媒六牌,交换龙凤帖,也需要有司仪为证,承认两个死人结为夫妻。而彩蝶镇因为冥婚风俗大盛,自然而然的就替鬼司仪塑了个金身,供在镇外坟头地前,进行冥婚的人家落葬合穴之前,都必然要先抬着鬼新娘去庙前拜过。
墨燃很少见到这荒谬的场面,看得津津有味,楚晚宁却只冷眼瞧了一会儿,掉转马头,说道:“走吧,去闹鬼的那家看一看。”
“三位道长啊,我命是真的苦啊!你们可算是来了!要是再没有人管这件事,我、我连活都不想活啦!”
委托死生之巅来除鬼的,是镇上最富有的商贾,陈员外。
陈家做的是香粉生意,家□□有四个儿子,一个女儿。大儿子娶妻后,妻子不喜欢家中吵闹,于是两人寻思着要搬出去另立门户,陈家财大气粗,就在北山僻静处买下了一大块地皮,还带天然温泉池子,特别会享受。
结果开基动土那天,几铲子下去,铁锹撞到个硬物。大媳妇凑过去一看,当即吓昏过去,北山上居然挖到了一口刷满红漆的新棺!
彩蝶镇是有群葬地的,镇民死后,都被葬在那里。而这一口孤零零的棺椁却莫名出现在北山上,而且无坟无碑,棺体血红。
他们哪敢再动,连忙将泥土填了回去,但已经太迟了,自从那天起,陈家就不停地发生诡异的事情。
“先是我那儿媳妇。”陈员外哭诉道,“受了惊吓,动到了胎气,害了小产。后来又是我大儿子,为了给老婆补身子,去山上采药,结果脚一滑,失足掉到了山底下,去捞人的时候已经没了气……唉!”他长叹一声,哽咽着讲不下去了,只是摆手。
陈夫人也拿手帕不住擦拭着眼泪:“我夫君说的没错,这之后几个月,我们儿子一个接一个的出事,不是失踪,就是没了性命——四个儿子,三个都没了啊!”
楚晚宁蹙着眉心,目光掠过陈家夫妻,落在那个脸色苍白的幺子身上,他看起来和墨燃差不多大,十五六的年纪,长得眉清目秀的,但恐惧使得他的脸有些扭曲。
师昧问道:“你们能不能说说,另外几个孩子……是怎么没的?”
“唉,仲子是去寻他哥的路上,被一条蛇咬了。那蛇就是一般的草蛇,没有毒性的,当时谁都没有在意,可是没过几天,他在吃饭的时候忽然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下去,然后就……呜呜呜,我的孩子啊……”
师昧叹了口气,很是不忍心:“那,尸身可有中毒迹象?”
“唉,哪来的毒,咱们家肯定是被下了诅咒!头几个儿子都去了,下一个就是老幺!下一个就是老幺啊!”
楚晚宁蹙起眉头,目光如闪电一般落在陈夫人身上,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下一个就会是老幺,缘何不是你自己?难道这厉鬼只杀男子?”
陈家最小的幺子缩在那里,已是腿如筛糠,眼肿如桃,一开口嗓音都是尖细扭曲的:“是我!是我!我知道的!红棺里的人找来了!他找来了!道长、道长救救我!道长救救我!”
说着情绪就开始失控,扑过来竟然想抱楚晚宁大腿。
楚晚宁素不喜与生人接触,立刻避开,抬起头来盯着陈员外夫妇: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
夫妻两个人对望一眼,颤声道:“这宅子里有个地方,我们、我们不敢再去——道长看到了就会知道,实在邪的很,实在……”
楚晚宁打断道:“什么地方?”
夫妻俩犹豫一会儿,伸出手,颤巍巍地指向屋子内供奉先祖的祠间:“就是那里……”
楚晚宁率先过去,墨燃和师昧随后,陈家人远远的跟在后面。
推开门,里面和一些大户人家会供神祭祖的香舍很像,密密实实地摆了好几排灵位,两旁燃着苍白的长明烛火。
这屋子里所有牌位的字都是阴刻的,刷着黄色的漆,写着逝者的名字,还有在家族中的排行地位。
这些灵牌写的都很规矩,显祖考某某太府君之灵,显考某某府君之灵。
但唯有最中间的那只灵牌,上面的字不是刻下之后再涂漆的,而是红艳艳地写了这样一行字:
陈言吉之灵。
阳上人陈孙氏立
躲在道长后面的陈家人或许是心存着侥幸,怯怯地又往着白帛飘飞的祠间看了一眼,结果再次看到这牌位上宛如鲜血涂成的字,顿时崩溃了。
陈夫人嚎啕大哭,小儿子的脸色已经白的不像是活人。
这个牌位,第一,书写不合礼制,第二,牌位上的字歪七扭八,活像是人在昏昏欲睡时勉强写下的鬼画符一般,潦草的几乎难以辨认。
师昧转头问道:“陈言吉是谁?”
陈家最小的儿子在他背后带着哭腔,颤抖着说:“是、是我。”
陈员外一边哭一边道:“道长,就是这个样子,自从仲子去了之后,我们就发现……发现祖祠多了一块灵牌,牌子上写的竟然都是我们家活人的名字。这名字只要一出现,七日之内,那人必遭横祸!老三名字出现在牌位上的时候,我把他关在屋子里,房门外撒满香灰,请了人来作法,什么办法都试过了,但第七天!他还是死了……无缘无故地,就那么死了!”
他越说越激动,越说越害怕,扑通一声也跪下来了:“我陈某人一生未做伤天害理之事,老天爷为什么要如此对我啊!为什么!”
师昧看得心酸,连忙去安抚那哭天抢地的老爷子,一边又抬头轻轻喊了一声:“师尊,你看这……”
楚晚宁没有回头,他仍然在津津有味地看那块灵牌,好像灵牌上能开出朵花儿似的。
忽然,楚晚宁问:“阳上人,陈孙氏,说的是你吗,陈夫人?”
11.本座要亲人啦,开心!“是、是我!”陈夫人悲泣道,“可是这灵牌不是我写的!我怎么会咒自己的孩子呢?我——”
“醒着的时候你不会写,睡着了却未必。”
楚晚宁说着,抬起手,拿起那块灵牌,掌中灌入灵力,灵牌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幽远凄厉的惨叫,紧接着一股浓腥的鲜血从牌位中汩汩淌出。
楚晚宁眼中寒光凛冽,厉声道:“孽畜嚣张,安敢造次!”
掌中灵力大盛,碑上的字迹竟然一点一点地在那惨叫声中逼退下去,变得黯淡,最后全然消失。楚晚宁细长冷白的手指再一捏,竟将整个牌位震得粉碎!!
陈家人在后面看得都惊呆了。别说陈家人,连师昧都惊呆了。
他忍不住感叹:“好厉害。”
墨燃心中也忍不住感叹,好凶悍。
楚晚宁侧过半张俊秀清丽的脸,面上没有什么表情,只是脸颊边溅上了几点鲜血。他抬起手,细细端详着自己指尖残留的血迹,对陈家的人说道:“你们今天都呆在这个院子里,哪儿都别去。”
此时他们哪里敢有半点违抗,连忙道:“好!好!全听道长吩咐!”
楚晚宁大步走出祠间,浑不在意地擦去自己脸上的斑斑血迹,手指凌空朝陈夫人点了点:“尤其是你,绝不可睡过去。那东西会上身,你哪怕再困,都必须醒着。”
“是……是是是!”陈夫人连声答应,又含着泪,不敢相信地问,“道长,我儿子……是不是……是不是没事了?”
“暂且无恙。”
陈夫人怔住:“暂且?不是一直?那、那要怎样才能保住我儿子性命?”
楚晚宁道:“捉妖。”
陈夫人心中焦灼万分,免不了有些失礼,也顾不得客气,急着问:“那道长打算何时去捉?”
“立刻。”
楚晚宁说着,扫了陈家的人一眼,问道:“你们谁知道当初挖到红棺的具体位置在哪里。来个人,带路。”
大儿子的媳妇姓姚,虽然是个女人,但是个子高高的,长得颇有几分英气,虽然脸上布着恐惧,但比起其他人算是镇定的。当下道:“那地方是我和亡夫所选,我清楚位置,我来带道长去吧。”
三个人跟着陈姚氏,一路向北,很快来到陈家买的那块地头。
那里已经拉起了戒严阵,周围毫无人烟,黑魆魆的山丘草木丛生,寂静得连虫鸣鸟叫都没有。
爬到山腰处,视野豁然开阔,陈姚氏说:“三位道长,就是这里了。”
挖出红棺的地方还压着镇墓石,墨燃一看就笑:“这破石头能顶什么用?一看就是外行人才会干的事情,搬了吧。”
陈姚氏有些慌:“镇上的先生说,镇邪兽压着,里面的邪祟才出不来。”
墨燃皮笑肉不笑:“先生真能耐。”
“……”陈姚氏道,“搬、搬搬搬!”
楚晚宁冷淡道:“不必了。”说完抬起手,指尖金光点点,天问听从召唤出现在他掌中,紧接着柳藤一甩,石首霎时裂成碎片!楚晚宁面无表情地走过去,站在那一堆废墟上,手掌再一抬,沉声道:“藏着做甚么?给我起来!”
底下发出格格的异响,忽然之间,一具十二尺高的厚木棺材破土而出,一时间沙泥俱下,尘土飞扬。
师昧惊道:“这棺材邪气好重!”
楚晚宁道:“后退。”
说完就是反手一抽,焊死的红棺被天问劈中,金色火花四下飞溅,须臾寂静后,棺盖砰然炸裂,滚滚浓烟散去,里头的事物露了出来。
棺材里躺着个浑身赤·裸的男人,鼻梁周正,面目俊俏,如果不是皮肤苍白如纸,他看上去和睡着了也没有任何区别。
墨燃扫了一眼男人的腰腹之下:捂眼道:“哎呀,不穿亵裤,臭流氓。”
师昧:“……”
楚晚宁:“……”
陈姚氏惊呼一声:“夫君!”直冲过去想要靠近那棺材。楚晚宁伸手拦住,挑眉问道:“这是你夫君?”
“是!是我丈夫!”陈姚氏又惊又悲,“他怎么会在这里?明明都已经葬在祖坟了,那时候身上寿衣也穿的好好的,他怎么会……”
说到一半,这女人就嚎啕哭了起来,捶胸顿足地:“怎么会这样!那么惨——那么惨!夫君啊……夫君啊!!”
师妹叹道:“小陈夫人,还请节哀。”
楚晚宁和墨燃两个人却没有理会这个哭泣的女人,楚晚宁是不擅长安慰人,墨燃则是全无爱心,两个人盯着棺椁里的尸身看。
墨燃虽然前世已历经此事,对于会发生什么并没有意外,但模样还是要装一装的,于是摸着下巴:“师尊,这具尸体不对劲啊。”
楚晚宁说:“我知道。”
“……”
墨燃一肚子话,都是前世楚晚宁与他们分析的原句,这辈子想拿出来震一震楚晚宁,结果人家倒好,轻飘飘地丢了句“我知道”出来。
当师父的难道不应该循循然擅诱人,鼓励徒弟说出自己的想法,并且予以赞美和嘉奖的吗??
墨燃不甘心,佯作没听见那句“不知道”,开口说:“这尸体身上没有腐烂的痕迹,陈大公子出事都已经半个多月了,按照眼下这个气候,早应该溃烂流脓,棺材内尸液都应该积出一层,这是其一。”
楚晚宁以一种“君可续演之”的目光,冷冷看了他一眼:“……”
“其二。”墨燃不为所动,继续背诵楚晚宁上辈子的解惑之词,“开棺前,这红棺的邪气很重,开了之后却反而散掉了。而且这尸体身上的邪气微乎其微,这点也很不正常。”
楚晚宁:“……”
“其三,你们有没有发现,从棺材打开的一刻起,风里就有了一股甜丝丝的香味?”
那香味很清幽,不注意的话,其实根本发现不了。墨燃这么一说,师昧和陈姚氏才觉察到空气里确实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甜。
师昧道:“确实。”
陈姚氏闻着闻着,脸色就变了:“这个香味……”
师昧道:“小陈夫人,怎么了?”
陈姚氏害怕的嗓音都变了:“这个香味,是我婆婆独制的百蝶香粉啊!”
一时间没有人说话,祠间那块预言灵牌上写着的“阳上人陈孙氏立”似乎又浮现在眼前。
师昧道:“……难道这件事,真的是陈夫人所为?”
墨燃道:“不像。”
楚晚宁道:“不是。”
两人几乎是同时说话,说完之后彼此互相看了一眼。楚晚宁脸上毫无波澜:“你说吧。”
墨燃就不客气地说道:“据我所知,陈家发家致富,靠的就是老夫人特制的百蝶香粉,这个香粉的配方虽然密不外传,但成品却并不难弄到手。彩蝶镇上十个姑娘有五六个,涂抹的都是这个香料。非但如此,我们来之前调查过,陈大公子自己好像也十分喜欢母亲调配的百蝶香粉,常在汤浴中混入此香泡澡,因此他身上带着这种味道并不奇怪,奇怪的是……”
他说着,再次把头转向棺椁中浑身赤·裸的那个男人。
“人都已经死了半个月了,这个香味,居然还跟刚刚抹上去的一样。我说的对不对,师尊?”
楚晚宁:“……”
“说的对就夸我一下嘛。”
楚晚宁:“嗯。”
墨燃哈哈笑起来:“真是惜字如金。”
他还没有笑两下,忽然间衣袍翻飞,楚晚宁拉着他往后疾退数尺,手中天问的金光熠熠生辉,火光飞溅。
“当心。”
空气中那股百蝶香粉的味道忽然浓郁了起来,随着香味的飘散,草木间浮现滚滚白雾,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弥漫,顷刻间将整个山腰化成一片雾海,顿时伸手不见五指!
墨燃心中一动。
幻境,开启了。
“啊!!”浓雾中,最先传来的是陈姚氏的惨叫声,“道长救——”
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出口,忽然间就没了声音。
楚晚宁指尖燃起蓝色光泽,在墨燃额上打了个追踪符咒,说道:“你自己当心,我去看看情况。”
说完便循着声音迅速消失在浓雾之中。
墨燃摸着自己的额头,低声笑道:“好嘛,连打符咒的位置都和前世一模一样,楚晚宁,你还真是分毫未改。”
大雾来得快,散的也快,没过多久,雾气就消弭无踪了,然而眼前的景象却比大雾还要让人惊奇。至少上辈子墨燃是着实狠狠惊吓了一把。
雾散之后,原本荒凉杂乱,草木丛生的山腰不见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片广袤精雅的园林,亭台楼阁,水榭曲廊,假山玉树,卵石幽径,一眼望不到头。
墨燃一看这地方,立刻乐得想打滚。
这恶霸流氓成天惦记的就是这个幻境,前世他们也同样迷失其中,墨燃先遇到了师昧,在受到幻境蛊惑的情况下,他生平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吻了对方。
可惜,那时候师昧大概是惊吓的厉害,趁着墨燃松手,转身就跑开了。到嘴的天鹅没啃两下就被撤了盘子,这滋味儿可不好受。
之后幻境破除,师昧也没有跟他计较这事儿,这幻境中的亲吻就跟没发生一样,谁都没再提过。有时午夜梦回,墨燃都会怀疑那是不是自己执念太深,生出的臆想。
但是不管是不是臆想,墨燃舔舔嘴唇,心想,这次都绝对不能轻易让师昧跑了!必须得一次亲个够!